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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_严歌苓【完结】(16)

一个电话救了小方,也救了温qiáng。她一接电话就朝温qiáng使了个眼色。“好的,外线来了。”然后小方指指cha线板,狠狠地比划口型:“小李大夫!”她很淘的样子眨着眼,表示她进入了十分jīng彩的“监听三秒”。

她叫温qiáng过去,把话筒飞快套在他头上:正好听见李欣说:“……你怎么诬陷好人啊!”那一嗓子音色很不怎么样,温qiáng马上把耳机摘下来了。他突然感到一切都没趣。董向前刚死时,温qiáng也得过这种“一切无趣”的病,好不容易康复。他快速地向小方告别。小方追到总机房门口,说:“唉!拖鞋拖鞋!”他两只脚还套着女式塑料拖鞋,已经走到门外。

“你被他俩吵架给吓着啦?”小方问道,小人儿为大人压惊的样子。

在他佝身系皮鞋带时,小方说:“我以为你特想知道李大夫的事啊。”

他心里一惊。难道小方知道自己对李欣心怀歹念?小方难道这么可怜,以成全他对李欣的无望痴心(甚至就是那不太光明不太正当的好奇心)来取悦他?难道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善良、自卑、傻呼呼至此?!

“谁他妈想知道她的事?!”温qiáng猛shòu似的狠起一张脸。小方身体往后一让。难道她以为他会揍她?!“谁象你们这些人,整天无聊得发霉!”他从矮凳上站起。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以为……你不是总爱跟我打听小李大夫的事吗?每回跟你讲小李大夫,你都特爱听……”

被人家如此揭了短,温qiáng简直要疯了。他看着小方莫名其妙的脸。他不知怎么在这张十九岁的女xing脸容上看到了那死去的董向前的神态,傻呼呼的、自带三分尴尬的笑。他一伸臂,把一生一死两份单纯无辜抱在了怀里。

小方的本能是要挣脱。但马上又是狂喜过望的沉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小方肌肤亲密的冲动。温qiáng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意志坚qiáng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志比他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坚qiáng。他的意志会使他不可能轻佻地去享受女人。因此这一拥抱,事关重大。

“小方,我的傻丫头!……”他对着她耳鬓悄悄说。

“你和小李大夫不是早就认识?”小方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没错。”对着耳朵说话远比对着眼睛说话容易。

“你不喜欢她?”她仍然要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话。

他没办法,只好说:“人家能喜欢咱这样的?”

小方看着看着,往他怀里一钻。他看见她后脖梗的发际下一颗茸乎乎的痣。它茸乎到他心里去了,舒适难耐,yù罢不能。

“刚才她哭了。哭得可痛了。”小方说道。她怎么也象他连队那一百五十个青年汉子一样宠着李欣?

他不说话,也希望她闭嘴。她却不闭嘴,说那个武官肯定打了小李大夫,肯定因为小李大夫脚踏两只船的事。

这一来温qiáng的心思从小方身上跑了。他竟然对小方说,那再去听听看,是不是打伤了。这个指使会让他事后极其瞧不起自己,也会让小方对他稍许失敬,但他此刻顾不上;他的钢铁意志也拦不住他做蠢蛋了。他让小方再去“监听三秒”,只是想确定李欣好好的,完好无恙。

小方果真受他指使,把耳朵cha进那未来小两口的打闹中。可刚一戴上耳机,温qiáng听小方对电话中的人说:“没有偷听啊!刚才有一个电话进来,我就想听一下,看看线路是不是还忙……”她说话时不断向温qiáng转过脸,几乎魂飞魄散向他求救。然后,她快速捂住话筒,对温qiáng说:“就是那个武官!”再赶紧转向线路上的指控者,“我?……我姓方,……我们领导都睡觉了,……你一定要我去叫我就去呗!……”她已经带着哭腔了。温qiáng两步冲进门,什么拖鞋不拖鞋的,全不顾了,他冲着小方的话筒就说:“我是领导,有什么冲我来吧!”

电话里一片寂静。似乎刚落了一个炸弹,炸完了,现在就是一大团昏huáng烟尘,正形成一个听觉真空。然后硝烟散了,被炸晕的那个人清醒过来,问道:“你是哪位?!”

“领导。”温qiáng说。他妒嫉有十条不同嗓音的李欣。李欣一定听出温qiáng的声音了,挂断她那端的电话。

“总机班怎么会有男的?”武官质问。

温qiáng不吭气。小方的细长眼睛瞪得溜圆。

“我早就发现这个总机班的人不地道!窃听技术很高明,但瞒不住我!这不是头一次了……”武官说。

温qiáng看出小方很想知道武官正说什么。虽然她躺着不动,温qiáng能看出她坐立不安、满心空空,只想着一个词:“完了、完了、完了……”他也“完了”,和李欣还没开始,就已经“完了”。见了李欣,一百条舌头也狡辨不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女儿国”的总机班gān什么。

直到什么都甭废话的时候,小方才告诉温qiáng实qíng:她在一次“监听三秒”里,窃取到李欣的一点儿真实告白。那还是夏天最后一场大雨之前。也是一次夜班,也是其他总机姑娘利用小方的好讲话让她掩护她们小憩。小方接到武官从国外要进来的长途。李欣宿舍里的电话空响了一分钟,小方只好转过来对武官抱歉,电话没人接。一小时之后,越洋长途又来了。李欣对未婚夫说她和两个女朋友看电影去了。武官说不对吧,是和一个姓霍的记者去北海了吧,姓霍的好象不是女朋友。李欣开始还娇嗔辨解,后来也来了脾气,说要是她“脚踩两只船”,也不会踩到姓霍的船上去;追她的人多的是,姓赵钱孙李的都有,最近还添了一个姓温的!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三分钟不到,她要总机给她接外线。小方听见霍记者烟熏火燎的嗓音。李欣请霍记者以后别再来找她,这个大院有眼线。再说她和他霍记者只是好朋友;真正让她有了一点làng漫想法的一个男人出现了。是谁?谁也不是,普通极了的一个人,一个过去的连长,去年下连队认识的,最近又见到了他。她知道自己可以把他变成自己的追求者。

小方在是在北京的第一场雪中告诉他。初雪把温qiáng刚刚熟识的北京的轮廓模糊了。温qiáng一刹那间想到:没了什么都可以;原来他是一个缺失了什么都可以活的人。过去他以为没了志向是不可以的,现在想想很扯淡。过去他还以为没了对爱qíng的梦想不成呢。一个男人,志向都可以缺失,何况爱qíng梦想。他和小方一早相约,到紫竹院踏雪。她和他是头一对踏雪的人。雪是好东西,造成空白的假象,一切都能重写重画似的。

那次他在总机房里充好汉,充小方的领导,跟武官叫阵,后果第二天就出来了。小方的班长把小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总机班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严惩的赎职现象,还居然带了个男人到机房。女班长这场谈话后,小方就等着更可怕的事发生。第三天,她等来了。通讯中队给了她一张解聘信。军转民之后,盈利成了一桩大事,机关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各科室已经盯上了那些闲得白白胖胖的gān事参谋们。所以裁掉小方这样糟践现有饭碗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小方的出路是“自谋出路”。小方的出路也是温qiáng的一句话:“我养你!”

准确的说是:“什么了不起的?蛋!老子养不起你?”温qiáng当天就打报告结婚。

而他心里说的是:“我谁都养得了,养不起自己一个小女子?!”

他养的人都好养:自己的父母、祖母,一个月寄二十元就够他们吃馍喝面汤。他还养董向前的父母,一个月十元钱就喂个大半饱。小董走了,小董每月往家寄的二十元也走了,温qiáng给老俩口寄十元钱,从一定程度上说,算是半个小董。每回听小方嘟哝北京的东西越来越贵,他就会想,他寄给小董父母的钱,渐渐变成了小半个小董,一小部分小董,最后只剩了个象征的小董。

小方在出门前跟宣传科的刘gān事借了相机。要温qiáng给她照雪景相。此刻她千姿百态地出现在取景框里,头上红黑白三色围巾又做服装又做道具,一会把雪地就玩翻了。小方是温qiáng的玩伴;在和她认识前,温qiáng就是想玩也不知道怎样玩。小方让他明白,玩玩是可以年轻的,玩玩也是可以忘却的。现在小方侧卧在雪地上,含qíng脉脉地看着镜头。那镜头似乎是一条微形走廊,从她的眼睛直接通往他的眼睛。他温qiáng福份可不浅,有小方的青chūn作伴。李欣的心豪华阔大,各个男人在那里各居一室;小方不丰满的胸脯后面,那颗心是座独宅,只住他温qiáng一个人。他温qiáng将一辈子独霸那里,这一点他很清楚。

然而连李欣自己都不清楚,她的心有多大多阔,能容多少男人。或者反过来,有多少男人要去叩门,要硬挤进去。男人们见了李欣这样的女人,想挤进她心里去占据一隅,这由不得她。公道地说,这世由不得他们。

在他打了结婚报告之后的一天,他吻了李欣。是她送上门来的。那个下午他有几十个工作电话要打,因为各位首长家订了足球票,他得通知他们的勤务来取。李欣就那样,气喘嘘嘘,面颊cháo红地站在推开的门fèng里,她让他的huáng白脸也红cháo陡涨。她说她打不通他的电话,只好跑一趟了。

他的办公室很小,只有两张办公桌。另一张办公桌属于文工团调来的前舞蹈明星,据说跳坏了腰,长期病休。所以温qiáng长期独自办公。他一面请某首长的勤务赶紧来取票,一面看李欣迈着猫步朝他走来。假如她的腿长两公分,这种时装展示台上的步伐会很好看。李欣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住,手指漫不经意翻弄着桌子上的球票,嘴上说着一两句不关痛痒的闲话。具体说了什么,温qiáng当时没听进去,现在更是记不得。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来为那天晚上作调研的。就是他去小方的总机房那晚上。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她在他的声音刚从电话听筒里冒出头,就揪住了它,然后顺着它辨认出大院那一端总机房里的温qiáng。

这个人称小李大夫的年轻女人好俏,一件紧身的黑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肤。她头发永远留有一丝懒觉的感觉(后来温qiáng知道那叫“零乱美”,也叫xing感)。她面对温qiáng时,他感到她一对圆圆的胸rǔ房十分地自我意识。温qiáng坐着,她站着,于是他的脸左前方一个rǔ房、右前方一个rǔ房。他怎么可能好好说话?他怎么可能不在语气中夹带怨恨?她说好啊,赶她走;他赶紧站起来,给她搬椅子,倒开水。开水有股灰尘的味道,因为杯子闲置了多半年。她说还好,比那红矿土味道好多了。他马上看了她一眼。

李欣到最后也没说明白,她找到温qiáng办公室要gān什么。她好象从来不知道自己到男人面前晃一晃,扭一扭是要gān什么。她两只眼睛多大多清晰啊,满满地盛着两汪天真,从来不知道自己晃完了扭完了是有后果的,有人为这后果是要负出代价的,反正不关她的事,人命关天的后果也不该由她负责。这天真是什么玩艺儿?一份无耻的天真!

董向前被误认为gān了的那桩丑事,其实是一百五十个汉子都可能gān的。那是他们险些要为这份无耻的天真负出的代价。他看她的嘴唇从白瓷杯沿上挪开。白瓷杯子上一圈红字“铁道建筑总部文化科”,那圈红字在她白白的手指下面,那手指摸什么都能摸得象一片异xing的肌肤。但也摸得浑顽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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