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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_严歌苓【完结】(31)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高大的女子。隔着红色huáng色紫色的霜叶,补玉看不清她的脸,但她那壮硬却并非凸凹分明的腰身使她认定这是孙彩彩。

补玉离彩彩十多步远,跟在她后面拐进了巷子。经过停车场时候,她看见彩彩在停车场边上站了一会。大概在找冯焕的车。停的车有中巴,商务车,还有几辆桑塔那,富康之类,住补玉山居的大部分客人是桑塔那,富康阶级。彩彩没有找到冯焕的车,有点迷途转向地呆了一会,但还是又打起jīng神往山居走去。她的行李不多,一共就一个双肩背的大帆布包。里面最多只能盛两、三套换洗衣服。那么她是住住就要走的?还打算再给瘫子来一次抛弃?还让瘫子再来一轮失眠、绝食、褥疮、发烧、反shexing呕吐?……

大概补玉盯在彩彩背上的目光太火辣了,所以被盯的人便感到了那份杀伤力。彩彩回过头,见是补玉,是那火辣辣的目光的发源地,脸上有些不解地站住了脚。

“补玉姐。”

“来啦?”

一向跟人自来熟的曾补玉冷起来是冰。冯瘫子曾经是蝶乱蜂狂花花糙糙,可连补玉都看得出他多么另眼看待孙彩彩。这位彩彩小姐以为自己是谁呢?真是名门大户的小姐?她不过也是跟那些大小妖jīng差不了多少的女人。老周和补玉谈到冯焕和彩彩的事,把瘫子身边的女人叫作“青chūn借贷人”——拿自己的花样年华放高利贷。凭她孙彩彩怎样面相单纯,外表朴素,气质不俗,她不也就是在拿自己的青chūn换大额利息,换十倍百倍千倍的利息吗?孙彩彩和冯哥曾经那些女郎们的区别在于,她不涂脂抹粉,不红头发huáng头发,她更懂得以单纯的假象去收买人心。

“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冯总呢?”补玉笑着说。你可别想在我这儿收买人心。我曾补玉开了十多年客栈,什么人面shòu心、衣冠禽shòu没见过?

“冯总不是住在您这儿吗?”

“是啊。不过现在不住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又一阵了。”

“我今天还跟他打了电话的!”

“你这姑娘!冯总来了住店,走了付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还能给他掐表看时间呀?

“那他去哪儿了?”

“他能去的地方可太多啦。听他说,想去外国转转,散散心。”

补玉她希望自己帮了冯哥一个大忙,帮他断了对这女孩的念想,省得把抛弃——绝食——发烧再来一遍。这个女孩比其他的大小妖jīng更厉害;那些可怜的妖jīng只会做狗皮膏药,化在冯哥身上,粘得撕不下来。这位装起傻乎乎来装得真好,其实是深知男女之间战略战术的。她玩得是“敌进我退、敌困我扰、敌疲我打”。现在玩砸了吧?“敌退我进”,时间把握得不准,真让“敌人”退了,你看她大圆脸盘子上失算懊悔的表qíng!

“冯哥一直住着没走,就为了等你。他说他一走,你不知该去哪个地址找他。住我这儿,万一你改主意了,又回来找他,还能找着。”补玉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她知道冯瘫子多稀罕她,多么多qíng;她是要让这大块头彪形姑娘更加地悔,让她明白她手腕子使过了头,放走了一个大钱柜子,而那大钱柜子差点把钥匙jiāo给她。你就悔青了肠子吧。

彩彩让补玉从身后超过她,进了山居的大门,突然又赶上来,几乎和补玉肩挤着肩进门的。补玉乜她一眼,意思是:怎么,我还能把个瘫子藏没了不成?老大个男人,瘫那儿也一大滩呢。

“你让冯总也等得太久了!好歹人家也是个亿万富豪,对不对?得准允人家有点脾气吧?”补玉还在兴灾乐祸。

彩彩跨进接待室,又想起什么,转过脸问补玉能不能用一下电话,她可以负电话费。补玉应允了,觉得彩彩规矩还是懂的。等她刚进去,她便拿块抹布,在接待室窗子下蹲下来,食指顶在抹布里,仔细擦着着白色砖fèng。这么关键的电话她理所当然得窃听。曾补玉开店,连身份证都不劳驾你们出示,不靠窃听点儿谈话、电话,我都知道你们都是谁呀?能保障我这小地盘上哪天不发生杀人放火吗?一杀人放火我就得关门,那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去?这时补玉听见彩彩“喂”了一声。然后大声说:“我是郭彩彩!真对不起,本来是请半天假的,现在得多请几天假了……对不住啊,我必须亲自把东西转jiāo。特重要的东西,别人转jiāo不了,……实在等不了我,那只好就麻烦您转告姜总,让他另外聘教练吧。……是是是,是不怪你们,当然不能跟您要工资……对不起!是、是、真是对不……”

电话挂了。一定是对方先挂的没容她完成最后一个道歉。补玉直起腰,快步往公共浴室方向走。走过的两间客房都是大统铺,一片麻将搓动的声响。补玉回头,看见接待室还是虚掩着门。就是说彩彩接着给另一个地方挂了电话。院子里葡萄架枯了一半,剪子下余生的葡萄紫黑紫黑,体积缩小了,几乎直接要成葡萄gān了。住大统铺的文婷和老张在枯了的葡萄架下喝茶,各自都用那种酱菜或果酱瓶子改制的茶杯。他们身边放着拐杖和双肩背的包,包上cha着火红的树叶子。大概刚从野外回来。补玉判断着。他们午饭后就出去逛秋景了,逛累了回来,却不能进屋。屋里是吵闹无比的一群年轻人。那群年轻人跑这么远,跑进最美的季节里,却关着门抽烟打麻将。补玉很想再回去听彩彩又在和谁通电话。别是她的qíng哥哥。这个彪形姑娘有个qíng哥哥的话,一定更加彪形,一对彪形姘头合伙讹瘫子冯哥哥的钱财,跟杀人放火大案也就差不多了。但这对老鸳鸯现在正坐在那里望呆,谁走进他们的视野都会成为他们目光的靶心。她刚才从接待室窗下急匆匆撤离时,他们一定看见了,也一定犯疑了,这会儿她又急匆匆走回去,马上就会让他们明白,她补玉的耳朵是cha在她客人生活里的。因此她耐着xing子,把抹布冲洗一下,拧成个把子。她一边走一边将抹布抖开,同时对二位笑了笑。她这样就光明磊落了,不对吗?

她已经错过了一大半通话。彩彩的声音从补玉头上方的窗fèng传出来:“……我是说万一……一旦冯之莹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告诉她,她父亲的东西还在我这儿。……父亲和女儿怎么可能不联系呢?……”

补玉听出彩彩很着急,嗓音一会撒破一个小口子。她是那种没有高音的嗓音,不看人你会认为它属于一个小男孩,唱旦角的男孩,正在倒仓,音调高不成低不就。

“……刘秘书,我知道您不愿让我知道冯总在哪儿,……行了,你也别辨解了!……我说行了!是不是冯总让你保密的,我不在乎!我真的……”

补玉听到“咔嚓”一声,电话筒又落回了机座。这回又是对方先挂的。一定也是没容她把最后一句无指望的辨解完成。她推门走进接待室。彩彩的大长腿支着身子,小半个屁股坐在藤沙发的背上。补玉心里一阵疼:那是她下了多大决心才花钱买来壮门面的藤沙发呀!好在这大块头心不粗,马上面露歉意,一张圆脸蛋赤红赤红。

“补玉姐这儿还有空房吗?”

“哟,我查查看。”补主慢慢打开登记簿,目光佯装认真,在一个个房号上走动。还没等她耽误掉足够时间,想出一个利于冯焕的答复,彩彩又补充一句,说她明白秋天是旅游旺季,她不指望要单间,只要有个空chuáng位就行。大统铺的chuáng位也行。

补玉把目光又抬起,抬到彩彩脸上。这张脸真糊弄你呢——朴实得你想认她做大妹子。

“单人chuáng位价钱也不低了,”补玉用警示语气、笑眯眯地对可惜不能成她大妹子的人说。

“那是,供不应求,肯定是要涨价的。”彩彩似乎是在说意料中的事。一副很是就绪的样子,任补玉宰一刀敲一笔。

补玉奇怪,这女孩的大度和大气是哪里来的。也许冯焕给了她不少钱,所以花钱住补玉山居这样山野小店是不眨眼的。

“那我得去看看,哪间房有空chuáng位。我们这儿登记马虎,因为都是回头客。”补玉说着合上登记本。

既然住店钱难不住彩彩,得想个别的办法把她赶出去。你悔青了肠子,想在我这儿往回找补,把冯焕等回来?办不到。彩彩冲着她的背影问,假如连空chuáng位也没有,能否在这间接待室的藤沙发上让她凑合一两夜,周末结束,一定会有人退房的。

“难说,现在这些客人来这儿休年假的也不少呢!”补玉说,眼睛看看那姑娘身后的藤沙发,盘算着她真赖在上面她将开什么价。

“冯总好象说,他以后就不会来这儿了。在这儿你等也白等。可惜了房钱。”

“不会的。他在北京找不着我,肯定会找到这儿来的。”彩彩平直地看着补玉。

“他这么说的?”

“他老跟我说,老了就来这儿安家。他的度假庄园快盖好了,能不回来吗?”

彩彩越是平实沉稳,补玉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看这大块头小婊子把冯哥怎么捏在手心里的。人可不貌相。你寻思她光长块儿不长心眼?她长这么大块儿也没耽误长心眼。她凭了什么把那么jīng明个冯哥制住了?

“他哪能住得了这破地方?也就是那么一说!”

“他喜欢这儿!”

“来我这儿住店的都喜欢这儿。都说赶明儿在这儿买地盖房。要是真的都来了,他们谁也不会再喜欢这儿了。这叫时尚。时尚我懂。跟我这件衣裳似的,绣着这些小珠子是这两年的时尚,兴许明年就不时尚小珠子了。时尚顶靠不住。这会儿他们城里人时尚来村里住,明年说不准流行去德国、法国住了。所以说什么都是那么一说,听呢,也就那么一听。冯总回这儿来gān嘛?见什么伤心什么。我真没见哪个男人那么伤心过。伤心伤到身子骨了。真让我长见识,人伤心就是伤身子。整宿地不睡,整天地不吃,身上都烂了。你要见到他病成什么样就明白我说什么了。”

彩彩的目光一闪,躲开补玉的bī视。

补玉又笑起来:“反正伤都伤了,就随他去吧。你也别太多想了。他有那么多钱,找什么女人找不着?你先坐会儿,我给你看看哪个屋有空位。”

补玉走到院子里,看见后院的一对男女拎着行李出过来。他们说好晚上回北京。假如他们到接待室退房结账,孙彩彩可就真得在山居扎下了。她赶紧迎上去,说要跟他们一块回房间去,核点一下东西——上回两个客人走了,她发现席梦思chuáng垫上有一个烟头灼痕,灼成一个深深的dòng!这对男女不高兴了,说他们不抽烟不喝酒不唱歌,不是早就告诉老板娘把房子开得远离那帮抽烟喝酒唱歌的孙子们吗?老板娘这会找他们什么拐扭,耽误他们赶路?!补玉一看他们已经跟进后院,并且也瞥见孙彩彩从接待室出来,站在葡萄架下。紧接着老鸳鸯们和她可能会开始一场搭讪,所以她连忙跟那对男女陪笑脸,说对不住,请谅解,怪她老板娘忙晕了,房钱一共四百二,预付的是三百块,现在他们欠她一百二十块钱餐费。男的掏出四百元,又在裤子口袋和夹克口袋一通地摸。补玉心想,又是一对野鸳鸯。只要男方掏钱,多半都是婚外恋人。她说二十块就算了,算她付的广告费,请他们回到北京把补玉山居的电话散发散发。两人眉开眼笑,保证会在朋友里广泛散发补玉的厨艺、补玉的被单卧具多么白地面多么光亮上网多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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