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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_严歌苓【完结】(13)

他毫不犹豫地判断这便是爱qíng了。因为有这么多痛苦:世上所有诗中的爱都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痛苦。痛苦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幸福显得新奇得多,也làng漫得多。

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的爱qíng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杀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类把十四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四岁的人去爱和实现爱,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

克里斯一声不响地疯狂,他全身投入了那个骑士角色:去披荆斩棘、去跨越千山万水、去拯救。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课,冒犯佣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宁静在四月的这个晚上有了浮动。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父亲向克里斯投来多年来的第一瞥关注目光。

克里斯咀嚼着牛ròu,然后不慌不忙地吞咽,用雪白的餐巾捺一下嘴唇。补拉丁文课了。他看着父亲说。

过了五分钟,父亲说,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语:前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克里斯沉住气,希望在把食物咽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对。再重复一遍谎言是愚蠢的,父亲轻蔑把同一句谎讲两遍的人。一个人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却固执地撒同样低级的谎,就是个失败的小丑。

克里斯无以答对,放弃了和父亲的目光较量。

我的拉丁文老师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将一页折叠的纸递给他的紧邻座位。

信笺无声息无qíng绪地传过一只只手,如同传一只胡椒瓶。这个家庭把流露某类qíng绪,如幸灾乐祸,好事多嘴看成失体面和不雅致。信传到克里斯手中,父亲说:我允许你读一读。

克里斯紧抿嘴唇,将信笺拈起,并没有展开它就仔细搁进衣袋。他懂得这样的信在此场合阅读是失体统、无风度的,是邀请所有人贬低你的尊严。他的不理会或许会激怒父亲,然而不要自尊的投降会更大程度地激怒父亲。果然,克里斯冷静而自持的一系列动作使父亲的面部表qíng柔和了。在父亲眼中,诗人形于色的喜怒和军人的不动声色都是高贵的,是人格的诗。

克里斯以他的气质获得了父亲的原谅。

一刹那间,父亲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个失败沙场却不失气节的克里斯。

他却不知道这少年被这番自制力的表演弄得jīng疲力尽。

谁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远艾怨世上没有足够的母xing。

六十岁的一天,克里斯想起他十二岁的一个瞬间。唐人区一条窄巷中,他看见了一个中国jì女。幽黑的窗格内,她完美如一尊女神胸像。她红色衣裳临界她身后的黑暗,她若往后靠那么一丁点,似乎就会与黑暗融合。她微笑得那么无意义,却那么诚意和温暖,母xing和娼jì就那样共存在她身上。

六十岁的克里斯嘴上的烟斗一丝烟也不冒,眼睛却像在浓烟中那样虚起。他看着心目中这个女人,明白了他投入这女人的原因。竟是:母xing。

极端的异国qíng调诱使少年的他往深层斟探她,结果他在多年后发现这竟是母xing。那种古老的母xing,早一期文明中所含有的母xing。

他心目中的母xing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qíng愿。

母xing是最高层的雌xing,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她没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怀是yíndàng最优美的体现。六十岁的克里斯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就像他十四岁一动不动看着窗内。看着她怎样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十多个人。还有更多。在她被毁尽的一瞬间,她直瞪瞪朝向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怒放。她的本xing怒放了,倏然从被毁灭的自己、被践踏成土的自己跃然腾空,整场的毁灭带来的竟是这刹那间脱缰。

奔放的

奔放的

自由!

她竟借助那场毁灭在那一瞬释放了自己!

被撕碎,被揉得如同垃圾的她在这一瞬的涅檠;当她从chuáng上浑身汗水,下体浴血站起时她披着几乎褴褛的红绸衫站起时,她是一只扶摇而升的凤凰。

这是个最自由的身体,因为灵魂没有统治它。灵魂和ròu体的平等使许多概念,比如羞rǔ和受难,失去了亘古的定义。她缓步走出那chuáng的罪恶氛围,黑发、红衣、眼神犹如长辞般宽恕和满足,遍体鳞伤和疼痛无不写在她的动作和体态上。她嘴角上翘,天生的两撇微笑,一切都使那巨大的苦难变成对于她的成全。受难不该是羞rǔ的,受难有它的高贵和圣洁。

这些是克里斯在六十岁想到的,用了他几乎一生才想到的。他想到她长辞般的微笑,只有母xing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

那是许许多多年之后的事了。眼下的克里斯只想着拯救,拯救她是他qíng感的表白。拯救也是他对她继续的勘探。她是海,海是个谜,无数珍奇和神秘被淹没在它下面。

扶桑的眼力慢慢锐起来,渐渐穿透了黑暗。

医院里有四张chuáng,叠摞起来,只占两张chuáng的地盘。眼力再锐些的时候,扶桑看见对面chuáng下有只鞋。鞋歪在那儿,像孤舟搁浅。

chuáng上没人,扶桑觉得那鞋一定还有体温。

房内一股cháo石灰味。新鲜的霉菌也发出刺辣的气味。一滴水滴在扶桑眉心。

扶桑把眼睁得发胀,看守自己的这条xing命。这时眼闭牢了。就没你这人了。

那俩黑衣人离开时,扶桑问:你们要锁门呀?

他俩意外极了:她竟说出整句的话,舌头也并不大。不锁你会跑。其中一人说,带点刻毒的打趣。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俩人不想跟她哕嗦,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惟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有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几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

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qíng,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这里只有香片、乌龙。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

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你再好好看看我!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qíng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pào仗。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xing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彪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ròu包子!

那天起,挑战告示贴满了唐人区。不久,另一彪人马也出现了,在挑战告示旁边肩并肩贴了应战告示。又不久,双方共同贴出一张开战告示,协商了多次,日子定在来年chūn暖花开的时候,一来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来两边都要练练把式。

四月,花全开了,双方又商议:还有一半刀斧没打好,是否再缓战两个月。

双方派人坐在全城惟一的蔡铁匠铺子里。不许铁匠睡足够的觉。铁匠把价钱提高一倍,看看形势,又提高一倍。铁匠人给烘gān了,财也发起来。他一把战斧打出来,城外就多买下三分地。一时间唐人区三条街刀剪铺子没货卖了。两彪人马见人找铁匠,就撵出去:杀人的刀赶晤切,杀猪杀jī的刀有什么不得了?

兵器打齐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们也跟着兴奋,早早去看了地形,选择顶舒适的观赏位置。

赌馆、酒店、jì院里也常为哪边将赢争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诉扶桑,没谁把这场戮杀和她联想到一块:这个与世无争、本本分分的窑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这桩生死官司的起因。她从不清楚有多少男人为她格杀打斗,每回俩人在她房里打起来,她就静静地腾出场地,抓一把瓜子去嗑。俩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晓,便来问扶桑:中意谁多些?

扶桑觉得他们很为难她,对她来说谁不一样?她便笑着答道:都中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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