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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_严歌苓【完结】(2)

我总想给读者一个好听的故事。好听的故事该有jīng彩的qíng节,有出奇不意的发展,一个意外接一个意外,最主要的是通过所有的冲突,一个个人物活起来了,读者们与这些人物渐渐相处得难舍难分,因他们产生了爱、憎、怜、恶。

我又总是瞧不起仅仅讲好听故事的作者。他们使我想起文学的最初级形态:说唱文学。我总是希望我所讲的好听的故事不只是现象;所有现象都能成为读者探向其本质的窥口。所有人物的行为的秘径都只是一条了解此人物的秘径,而条条秘径都该通向一个个深不可测的人格的秘密。谁都弄不清自已的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的素质——秘密的素质,不到特定环境它不会甦醒,一跃而现于人的行为表层。正因为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所有行为都折she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透的秘密,我们才需要小说。人的多变,反复无常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于是,我又总在寻找这个“特定环境”,以给我的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将他们从特定环境中摘出,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现他们的人格中有那么丰富的潜藏,那么深远、神秘。如维吉尼亚·沃尔芙(virginiawoolf)说的:“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这样一个特定环境:一群瘦小的东方人,从泊于十九世纪的美国西海岸的一艘艘木船上走下来,不远万里,只因为听说这片陌生国土藏有金子,他们拖着长辫,戴着竹斗笠,一根扁担肩起全部家当。他们中极偶然的会有一个、两个女人,拳头大的脚上套着绣鞋。这样的一群人和整个美国社会差异之大,是可以想见的。这就是我为扶桑、克里斯、大勇找着的特定环境。

这是两种文化谁吞没谁、谁消化谁的特定环境。任何人物、任何故事放进这个环境中决不可能仅仅是故事正身。由于差异,由于对差异的意识,我们最早踏上这块国土的先辈不可能不产生一种奇特的自我知觉;别人没有辫子,因此他们对自已的辫子始终有着最敏锐、脆弱的感知。在美国人以剪辫子做为欺凌、侮rǔ方式时,他们感到的疼痛是超乎ròu体的。再有,美国警察在逮捕中国人后总以革去辫子来给予jīng神上的惩罚。这种象征xing的惩罚使被捕的人甚至不能彻底回归于自已的同类。因此,辫子简直就成了露于ròu体之外的,最先感知冷暖、痛痒的一束赤luǒ的神经!在如此的敏感程度下,人对世界的认识不可能客观,不可能正常。任何事物在他们心理上激起的反应,不可能不被夸大、变形。人的那些原本会永远沉睡的本xing不可能不被惊动,从而给人们一些超常的、难以理喻的行为。对自身、对世界失常的认识,该是文学的缘起。

已不再是好听的故事了。不仅仅是了。人物内在的戏剧xing远大于外在了,因为那高倍数的敏感。移民,这个特定环境把这种奇特的敏感诱发出来。

这一脉相承的敏感,也蠕动在我们身上——我们排行第五代移民。

为什么老是说移民文学是边缘文学呢?文学是人学,这是名cliché。任何能让文学家了解人学的环境、事件、生命形态被平等地看待,而不分主流、边缘。文学从不歧视它生存的地方,文学也从不选择它生根繁盛的土壤。有人的地方,有人之痛苦的地方,就是产生文学正宗的地方。有中国人的地方,就应该发生正宗的、主流的中国文学。

有多少作家是在离开乡土后,在飘泊过程中变得更加优秀了?康拉德(josephconrad)、纳博科夫(vladimirnabokov)、昆德拉(milankundera)、伊莎贝拉·阿言德(isabelauendene)……他们有的写移民后的生活,即便是写曾经在祖国的生活,也由于添了那层敏感而使作品添了深度和广度,添了一层与世界、其他民族和语言共通的襟怀。他们的故事和人物走出了俄罗斯、布拉格。这是移民生活给他们视角和思考的决定xing的拓展与深化。

我不同意把移民文学叫作边缘文学。要想有力地驳斥,我似乎得拿出比《扶桑》、《海那边》、《少女小渔业》、《女房东》更有力量的作品来。电影导演huáng建中对我说:“《扶桑》是我生活经验和美学经验之外的东西。我从没想到人可以从那样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欣赏。所以我觉得它那么好看,觉得耳目一新。”正是因为一百五十年的华人移民史太独特、太色彩浓烈了,它才给我足够的层面和角度,来旁证、反证“人”这门学问,“人”这个自古至今最大的悬疑。人在那里,那里就是文化和文学的主流。

这就是你。

这个款款从喃呢的竹chuáng上站起,穿腥红大缎的就是你了。缎袄上有十斤重的刺绣,绣得最密的部位坚硬冰冷,如铮铮盔甲。我这个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后人对如此绣工只能发出毫无见识的惊叹。

再稍抬高一点下颏,把你的嘴唇带到这点有限的光线里。好了,这就很好。这样就给我看清了你的整个脸蛋。没关系,你的嫌短嫌宽的脸型只会给人看成东方qíng调。你的每一个缺陷在你那时代的猎奇者眼里都是一个特色。来,转一转身。就像每一次在拍卖场那样转一转。你见惯了拍卖;像你这样美丽的娟jì是从拍卖中逐步认清自己的身价的。当我从一百六十册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这类拍卖场时:几十具赤luǒ的女体凸现于乌烟瘴气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气氛中的原有的yīn森和悲惨。

你始终不同于拍卖场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过了二十岁。这是个奇迹,你这类女子几乎找不出活过二十岁的。我找遍这一百六十本书,你是惟一活到相当寿数的。其他风尘女子在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两眼混沌,颜色败尽,即使活着也像死了一样给忽略和忘却,渐渐沉寂如尘土。

而你绝不同于她们。

不要急着展现你的脚,我知道它们不足三寸:两个成了木乃伊的玉兰花苞。别急,我会给你机会展露它们。你毕竟不像活在一八九〇到一九四〇年间那个女人,住企李街一百二十九号,靠展览她的三寸金莲挣生计。每天有几千游客肃穆地在她门口缓缓移动,看她死亡的足趾怎样给平整地折向脚心。他们多半从已有斯文的东部来,也有的从大西洋彼岸来,专门来参拜这活生生躯体上的一个古老末梢。他们从那脚的腐臭与退化中,从那盘根错节的繁杂秩序中读出“东方”!

我已经基本上清楚你的身世。你是个二十岁的jì女,是陆续漂洋过海的三千中国jì女中的一个。你登上这遍地huáng金的海岸时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浑圆,是个火候恰好的小娘儿。你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yíndàng眼神。你的平实和真切让人在触碰你的刹那就感到了。你能让每个男人感受dòng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

因此你是个天生的jì女,是个旧不掉的新娘。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夏天,圣弗朗西斯科那条六尺宽的唐人巷里,某个笼格般的窗内站着个不小巧的女子,就是你。

你有个奇怪的名字:扶桑。你不是从广东沿海一带来的,因此你的售价比“阿珠”“阿彩”“阿蜊”们要高。沿海地带女子很难证实自身与港口川流的洋水手无染,身价都要低三成。

这时你看着二十世纪末的我。我这个写书匠。你想知道是不是同一缘由使我也来到这个叫“金山”的异国码头。我从来不知道使我跨过太平洋的缘由是什么。我们口头上嚷到这里来找自由、学问、财富,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想找什么。

有人把我们叫做第五代中国移民。

你想我为什么单单挑出你来写。你并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学家们记载下来,记载入一百六十部无人问津的圣弗朗西斯科华人的史书中,是作为最美丽的一个中国jì女被记载的。记载中他们不苟言笑地说:“那个著名的,或说是臭名昭著的华裔娼jì扶桑盛装出场时,引起几位绅士动容而不禁为其脱帽。”“被视为奇物的这位华裔jì女最终经核实,她的身体与器官并非特异,与她的白种同行大同小异。”

你知道我也在拍卖你。

你再次转身,现在我看见你脑后那个庞大的发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浅红绢纱花从左耳一路cha下来,绕半个髻。几年后你的发髻深处将藏一颗制服铜纽扣,是克里斯的,那个白种少年。

第一次见你,起念嫖你时,他只有十二岁。

还是在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一切乱糟糟的qíng、冤孽、戮杀都尚未开始。

我们来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样。现在很好,我们之间的遥远和混沌已稀薄,我发现你蓦然间离我这么近。

最初你并不出色。你二十岁。比起gān你这行的女子们,你已太老;二十岁,该是去死的年龄。

扶桑你要叫啊。你十三、四岁的前辈教你。你卖不出去,晚饭是没有的。再卖不出去,你就给剥光衣服,让蘸了水的皮鞭抽。比你年轻的同行觉得你是一堆废物,不会叫卖自己,不会对窗外的男人把眉眼弄得勾勾搭搭。

史书对这种ròu体叫卖都有详尽记述——

华裔jì女们的叫卖通常有三种:“中国妞儿好啦,先生里头看啦,您父亲他刚刚出去啦!……”

“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摸一摸、三毛钱做一做啦!……”

“才到码头的中国妞,好人家的女儿,三毛钱啦!……”

偶有为如此直接坦率的言辞和低廉的价钱打动者,回首留步,在大同小异的半大女童中选定一位。

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对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诚意,让人觉得你对这个世道满足极了,你对这个看你的人中意极了。

恐怕就是你的沉默和你心甘qíng愿的笑使识货的人意识到你绝不是一般货色。有人开始在你窗前慢下步伐。你就像此刻一样,从咿咿呀呀的竹chuáng上站起。你显得高大、实惠,动作的稍微迟钝使你几乎是庄重的。

人们一时间忘了你是个笼中待售的jì女。

好了,我基本看清了你最初出现在金山码头的模样,绝不会让你混淆于来自中国的三千红粉。

晚间的雾从海里漫上岸。街上的尘土被雾浸湿,变得沉重,沉淀下来。

不再从扶桑的窗子袭进呛嗓子的细尘。

有些冷,有些饿,有些困倦,扶桑看着马车上一颠一颠的灯。

隔壁是十四岁的阿白,已经把嗓音叫成了撕布声。三个白鬼仔走过,不超过十一二岁,听阿白叫,伸出脏手指抵在喉头,发出纸在风里抖的笑声。

阿白改口叫道:快进来呀,你爸爸刚去!

小白鬼们像莽汉那样敞开怀,露出大而怪状的肚脐。他们求阿白解开衣纽。

阿白和他们在价钱上扯皮,一边把衣襟扇开扇阖。阿白的rǔ房像毒蚊叮出的两丘肿块。脸上有十来粒浅浅的天花斑。

阿白的竹chuáng唱起来,出来了节奏:咿呀、咿呀、咿呀。阿白今晚上有饭吃了。

扶桑离开窗口。这屋很小,她只跨四步就到了那块帘子跟前。帘子上落了几只苍蝇,冷得飞不动。帘子上绣的花还是红是红绿是绿。扶桑撩开载着肮脏和红花绿叶以及苍蝇的帘布,进去,提好裙子,落身在红铜便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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