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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_严歌苓【完结】(18)

“‘阳光灿烂’不喜欢花,但很喜欢树叶、树枝;她也不爱玩具,但特别爱我的钥匙!你说她是不是很逗?”

“很逗。”

“我觉得非常幸运,能有这样的孩子,不过‘阳光灿烂’也很幸运,我们真心爱她。我已经开始为她储蓄她的教育经费了。你知道吗?供一个孩子上大学得二十多万!”

“我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又没在打扫战场的同时在无数女xing体内继续兵力驻扎。

“我相信‘阳光灿烂’将来一定会让我骄傲,一定会……”

“我也相信。”

“真的?”

“真的。”

“谢谢你!”

“哪里的话。”

便衣福茨变得很动qíng。他辛辛苦苦寻觅我的行踪,问候我的归来,准时给我打电话,就是要向我抒发他这番激qíng的,我甚至被他的激qíng感动了,因为我听出他动真格的了。虽然这激qíng和我无关,但我不忍提醒他。他这样一个整天忙着逮人忙着审讯的便衣也难得激qíng激qíng。我甚至在他话音中听出了诗意;他说韩国女婴的到来让他想到那个著名的圣经故事,他说世上多少美好善良làng漫的故事就始于这样一个躺在竹篮里的婴儿,顺水漂流,漂到幸运之岸。漂到美国之岸的女婴‘阳光灿烂’当然是幸中之幸者。我心想,真难为他了,整天cao持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务,倒还未泯一腔诗意。

我的现实如此地缺乏诗意。或说诗意对于我的现状毫不切题。我需要多挣一些钱,需要睡足觉,争取不拖欠房租,争取上课不打瞌睡。这时我听理查说:还有你。

我说:“啊?”

他说:“你也是个顺水漂来的孩子。漂过太平洋,漂到我们的海岸。”

他这样诗意真要我命。三十来岁的便衣福茨原来也可以满口文艺腔。

“对不起,我明天有课,今晚必须读完这本书。一千多页。”

“什么书?”

“索尔仁尼琴你知道吗?”

“当然!”

他不大高兴我这么提问,似乎挺摔兑他。

“我正在读他的传记。”

“他也是漂来漂去,终于漂到我们的岸。”

“你是说索尔仁尼琴?”

“你不同意我的比喻?”

“同意,同意。”你那比喻是,偌大个索尔仁尼琴被盛在竹篮里,随波漂流。这个喻象可不怎么样,比较恐怖。而且巨大的婴儿一从竹篮里站起就骂美国的大街。

“对了,下次我想听听你谈谈你的父亲。”

“好的。”不过我真想跟人讲的,或写的,是我的母亲。她从家里出逃,去拼打男人们的天下时,还不足十六岁。你怎么一字不问我这了不起的母亲?……

躺在chuáng上,我一遍遍回忆我上次讲了哪些有关我父亲的话。不能说错一句,错了一句就会被认为是谎言。我看着外面的路灯从百叶窗fèng进来,把完整的黑暗拉成一丝一丝。牧师夫妇开始做爱了,他们逐渐调整了方式,为了我好,他们现在闷声不响地作乐,在黑暗中不分你我,仅是地板的微微颤悠传到墙这边来了。黑暗似乎应去了一墙之隔,他们把我容纳到他们健康、年轻的夜晚活动中去了。

我快要在别人的节奏中睡去时,主卧室的门打开,先是牧师进了浴室,然后,是他年轻的妻子。水声飞溅,如同年轻的笑声。不知我母亲最初热恋我父亲的时候,是否对做爱有过如此的兴趣……

我母亲从芦苇遮蔽的小路一步登上两丈宽的大路,回过头。伏摇的芦苇已愈合如初,不再有退路可走。除了我之外,母亲村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找到应家三小姐的下落。十六岁的母亲从来零嘴不断,出村子前还在杂货店买了一包梅子。出了村,又叫住一个卖熟老菱的,用她的绣花手绢兜了一斤老菱。我知道,只要顺着小路上的菱角壳、梅子核寻下去,便能找回秘密出逃的母亲。

母亲从来没走过这么长的路。要不是她准备了充足的零嘴一路给她打岔,先是走这段路的无趣,也会烦得她受不了,到不了路的三分之一,她便会对自己说:算了算了。她这时找了块土包,把原本包菱角的绣花手绢铺上去,这才提一提旗袍,坐了下去。她穿着棉纱长筒袜,没有城里少奶奶的丝袜那样薄,也是jīng纱细纺的。走了十多里地;母亲感觉袜子从膝盖褪到小腿,又从小腿褪到脚踝,绝大部分的路途,她是把两条长筒袜踩在脚心走过来的。若没有零嘴分她的神,母亲不可能受得住缩成两团,硌得要命的长筒袜。

母亲把长袜子从脚板下面一路拉上来,拉得平整光润,她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好受。她眼睛向路西头望着,手把鞋子提起,仔细倒尽里面的沙土、糙根。然后她从随身挎来的蓝色印花包袱里,拿出一块光洋。余下的她还有九块光洋,它们都去了之后她靠什么吃饭,她是不去想的。我母亲主意很大,九块光洋之后的日子她肯定过得下去,并过得不差。

路的西头来了辆汽车。车顶上绑着四五个皮箱,十多个铺盖卷。车子蓬头垢面,四个轮子上肥厚一层泥土因而使它们看去肿胀、笨拙。我母亲朝它挥一下胳膊,汽车在她面前停下。她回身弯腰,去拾那条垫在土包上的绣花手绢。我知道母亲在无论多么十万火急的qíng况下,都不会脑子一热丢失一条手绢或一个发卡。她问五十多岁的司机:老师傅您可是去南京啊?老师傅说:是啊,你打票没有?母亲松开五个手指,下巴一偏,掌心上是一块光洋:老师傅,这个够不够我打票啊?司机说:这么大的钱我到哪里去给你找钱?你没有零钱吗?母亲摇头笑笑。车上个个人都在睡觉,这时有两个人醒了,看见有人在钱上作了难,便立刻眼一闭,心想,等他俩扯皮扯完了我再醒吧。

老师傅说:那就对不住了,小妹妹,你走到县城去搭车吧。

我母亲说:有多远啊?

老师傅说:三十来里地。

他这样讲的时候脸上那点儿不忍马上被母亲抓住。她说:老师傅,你看太阳都偏西了,你舍得我一个人走三十来里地呀?

老师傅看着这个俊秀的女孩,他是舍不得的。他说:回头到了南京,你补张票吧。

我母亲说:谢谢老师傅!到了南京,我买鼓楼的臭豆腐请你吃!

老师傅笑得呵呵的。车就开上路了。他朝一个空座也没有的车厢喊:大家挤挤睡啦,给这位小妹妹腾点地方坐!他喊了三遍,谁也不肯醒。他便拿了个铅桶,底朝天搁在凸突的引擎旁,又把自己一个烂棉袄铺到错桶底上。我母亲坐了下来,把那块光洋仔细塞回包袱。她知道搭这趟车她一文钱不必花了,老司机方才叫她补票的话,是讲给全车人听的,是向他们表白,对这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他毫无偏心眼儿的。

我母亲并不多话,只是有问必答。

老司机问:是在南京读女子中学啊?

我母亲说:是的。

我晓得母亲受的全部教育就是四年私塾。她在最初闯dàng世界的时候,不讲实话,我完全赞同。我母亲真是个聪明过人的少女,她表现出的大方,沉着,让人相信她慢说熟知南京,就连上海十里洋场都不在她话下。我认为她身上推一的可疑之处是那个乡气十足的印花包袱。然而老司机只觉得那小包袱有点塌这女孩的台。

老司机说:你是来走亲戚?

是的。

老司机从头一眼看见这女孩,心里就在骂她的父母:这样一个女孩,怎么就舍得放她到乡间村野来。碰不上土匪碰上人拐子,那不可惜她的知书达理、上好家教?她穿一件浅蓝布旗袍,黑布鞋,两根辫子绾成两个圈,城里女学生要不剪短发,一般都梳这种辫子。

老司机说:家住哪里呀?

我母亲说:鼓楼。

她就知道一个鼓楼,一个夫子庙。夫子庙给日本人烧了,她是晓得的。所以对于她南京也就只剩了鼓楼。

老司机说:家里老人都好吧?

都好。

我母亲心想,就因为老人们个个都好,都太硬朗,我才不要这个家了。四代人三十来口,挤在一个姓氏下,困于一座大屋中。一顿饭要从上午八点做到中午十二点,每个人才有希望吃饱。一个老虎灶的烟囱要不断冒烟,每个人才洗得上澡。我母亲的一个姐姐妹出去了,一个嫂嫂娶进来了。两个不比她年长多少的女子就变得隔了代一样老,接着就挺起了大肚皮,接着就当着一大家子敞开怀拽出长形的奶子,塞到小毛头嘴里。我母亲觉得她们眨眼间变形的长形奶子是她头一个不想要的。好好的奶子说变就变,变得那么丑,连她们大敞着怀也无妨了。我母亲在她的姐姐和嫂嫂又呆又直的目光里,看见她们的满足:那种对自己的未来完全熟知的满足。她们的未来就像通往井台的那条小路,一共两个弯,三个坎,四个台阶,她们闭着眼都走不错。这是令她们踏实的好事,令她们两眼瞪着二尺远的一处空白心里一个心思也没有;偶然有的个把心思,无非是一个成色好的玉镯,一块杭州绸料,一条南京来的云片糕。等她们把孩子从胸前换到背后,她们便再次大起肚皮来。

我母亲第二个不要的,就是她们的杭州绸缎小褂,她们的玉镯,以及她们的丈夫或她们的相好。她们的丈夫和相好在我母亲眼里都毫无区别:梳着分头,穿着长衫或短衫,聊天的时候总是每隔几分钟往地上啐一口唾沫。他们还是能让女人们有面子的男人,不必做下田的泥腿子,顶多押车到县城去卖卖茶叶或蚕茧或挂面。

按主次排下去,我母亲对应家大瓦屋中每样东西都摇头撇嘴,实在看不上。惟有一桩东西,是她在半年前打算离家出走才决定不要的。那是五百两huáng金,是应家的头一任家长留下的。那位祖爷爷和我母亲隔着四代,据说没任何人知道他从事什么挣下了家业和那五百两huáng金。村里的老人们有见过他到来的模样,他一身洋服很像是借别人的,完全不合身。还戴个不伦不类的礼帽。老人们说他来了不久就买下田亩,盖起房子。应家的人都听我母亲的祖父说,祖爷爷一训话就说他的五百两huáng金将落到哪个儿孙手里,要看这些儿孙的出息,更要看他们的孝敬程度。直到祖爷爷咽气,儿孙们没有对他回过嘴的。但祖爷爷咽气是他独自咽的,一早起来儿孙们发现老头儿在自己chuáng上谁也没惊动地走了许久了。他从来没告诉任何一个儿孙,五百两huáng金存放在何处。因此,孝期一完,大家便悄悄地行动起来。翻箱倒柜,一寸一寸地敲墙;一块一块撬铺地青砖。三年后,大家意识到悄悄分头去寻找,是分散智力,不如让聪明搭起伙来。果然进展出现了:在祖爷爷chuáng板的背面,钉着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有些洋钞票,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祖爷爷很年轻,和七八个年轻男人站在一起。那些年轻男人都穿着不合体的洋服,全戴不伦不类的礼帽。应家儿孙们把洋钞票拿到县城银行,鉴定下来说是美国钞票,数额小得不够他们一行人的盘缠。

那以后应家子孙没有往外搬的,女儿们嫁出门,也常常回来,看看五百两huáng金是否有了线索。yīn阳先生请了四个,按他们的招数抽gān过渠和井,应家的大鱼塘也弄了几回底朝天,一两huáng金也没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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