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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_严歌苓【完结】(28)

当然当然。不过,在学院刊物上发表,并不是太了不得的事,他说。

得承认并没有太多人能在学院刊物上连续发表两篇小说。我笑眯眯地说。声音并不qiáng劲,有一点暧昧的弦外之音。翰尼格教授和我一同出去吃过一次午餐。那是三个月前了。午餐后他邀请我到他的一位朋友家参加一次文学聚会。他为自己的殷勤打着哈哈开脱,说一个我这样的遥远国度来的外宾可以使那场聚会去掉些省份气、本地气,增加些国际xing。我忘了我胡诌了些什么托辞,只记得从那以后翰尼格不再把我的作品当好的典范到课堂上去读了。

他马上听懂我语音中潜藏的某种可能xing。我很可能在挑逗。那种撒娇发嗲的东方女人被动的进攻方式,他感觉新鲜极了。我看见希望如何在这个五十岁的光棍心里蹦着火星。他掩饰地将餐纸搓成个纸团,向纸篓一掷。希望使他如此无力,纸团在我和他之间便折断了抛物线,轻飘飘坠落在屋子正中央。我发现自己手指捏起那微cháo的餐巾纸、直起身,走到那纸篓边上,投进去。

他咕哝一声:谢谢。

我回头对他笑一下。我的脸忽然变得很重,笑容推不动它似的。我其实可以把这个殷勤动作做得很经济,用不着起身,弯腰,拾起纸团,再走到纸篓跟前。我舍近求远,就是给很少得到女xing体贴的五短光棍足够时间,欣赏品位这份很东方的体贴。献媚变成体贴,令授者与受者双方都舒服。我没有时间检省自己:我难道在献媚?我难道要勾引这个五短的翰尼格?就为一份奖学金?……我所有的jīng力都集中在:成败在此一举,九千块的奖学金将决定我的生死存亡。我是系里年龄最大的学生,再拖延毕业时间,我会在这里做“学生奶奶”。我的同学把一个四十岁的旁听生叫做“学生奶奶”。一次来了个转学的新生,问起教授的名字,大家便指着“学生奶奶”的背影告诉他:她是最棒的教授,海伦·拉地教授。新生马屁哄哄地上去,大叫一声:拉地教授!引起一片对年老这生命现象的嫌恶大笑。另外几个由于一直未能完成论文的博士生也自己取笑自己,说他们在系里变色,先变得焦huáng,再变成灰白。最终将变成海伦·拉地。

我受够了挣学费,受够了偷书,也受够了拖延房租水电费。甚至受够了安德烈每月按时寄到的五百元支票。

翰尼格教授说:我会尽力的。

他这句话有了责任的分量。

我说:你上次的朗读会成功极了。

噢,谢谢。你去了?

我没地方坐,只能坐在窗台上。你没看见我?

奇怪,我怎么会没看见你?你在我眼里永远那么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说?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觉得非常棒。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样胡乱chuī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实我听他朗读了五分钟就翻窗子溜掉了。里昂那类人不去为感觉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属于这个群类。但区别在于有还是没有那份感觉。五十岁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压根没有感觉。他平时马里马虎,即兴而潇洒,其实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污里乱踏,懂得盯准一双中意的鞋,耐心等待着大减价。他有那么平实质朴的一颗心灵,却偏偏把一些非感觉的词汇拼凑硬叫做感觉。这对一个理xing而正常的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

你真认为非常棒?

非常棒。

我对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这么一种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让眼睛猛一聚光,再让这凝聚起的目光顶开眉毛额头低垂造成的压迫,笑容如同被释放出笼一样扑出去。

我想这可不是我在对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亲投入在我ròu体灵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母亲潜藏在我体内,左右我在这个生存关键时刻的举止和表qíng。我妈把一个小包袱闯大上海的那个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现在我是她cao纵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张脸向翰尼格教授发出美妙青chūn的一笑。这个笑容发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要赤手空拳闯芝加哥,抢夺九千块奖学金的绝不是我,是我母亲。是我母亲的眼睛透过我,看着这位长着一头褐色绵羊卷绒的美国武大郎。是我母亲的审美观在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让我看清翰尼格长得并不难看:五官还是可取的,尤其那个莎什卡翘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顽皮,它让他整套五官都生动不少,成了一张很好玩的面孔。

我母亲此刻牵制着我的四肢和腰肢,使我走出一种我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步态,去翰尼格的书架上拿了两个杯子,再走到他桌边拿起他的矿泉水瓶子,倒一杯水先给他,再倒一杯水给我自己,顺手拿起一张餐纸,拭净桌上的水渍。其实并没有什么水渍。这整套动作都是我母亲附在我身上gān的,因为我从来gān不出既娴雅又麻利,既yīn柔又果断的事。原来母亲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还没到她腹内去投胎时已把一个贤淑、会关爱人并会表演关爱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绝对不是我在对翰尼格教授献殷勤。这个目标明确、心计多端的小女子让一套再家常不过的动作翩翩起舞,让伺候男人这桩事变成了jīng致的演出。

翰尼格有些吃不消了。因为这东方女人的细微体贴是美国男女之间不常见的。这个单薄的东方女人不是用ròuyù的身姿,用母猫思chūn的眼神,雌豹一样向他一步一步bī近;她是以细细琐琐一些关怀体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xing的讯息,使他也非直接的有了一种xing的振奋。我母亲在此时对我暗使一个眼色;把稳了,拿捏住。女人在这个阶段可以办成许多事,千万把稳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我母亲通过我给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学识90分,总分还不算低吧?

我母亲在我心里对我悄语:你要给他感觉你是个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将难如上青天。你做的这些体贴温存的小活儿,其实在识货的男人眼里更xing感,是深深的内向的一种xing感。在这个处处讲xing感的混账地方,怎么办呢?只能以更聪明的方式去xing感,去击败那些张牙舞爪、以血盆大口的吻为方式的低级xing感。

我看出翰尼格褐色的眼珠里,希望的蓓蕾一点点在开放。

他和我讲起他曾经有过的一个女邻居,也有我这样的皮肤。

我想说:你他妈的怎么已经想到皮ròu上去了?但我母亲在我心里及时喝住我:闭嘴。

我接茬说:是吗?她是亚洲人?

是美国兵和菲律宾女人生的混血儿。

那一定很漂亮!我想美国兵全世界地扩充兵力,在各色女人子宫里驻扎下小美国兵。花费二十年收容韩国小美国兵的文学女泰斗赛珍珠活到今天还有事gān,还忙不过来。

她不像你这样苗条。他说。主题越来越明显。

我心想我哪里苗条?我是瘦骨嶙峋。一个既打工又读书;既想活下去又想弄文学,既要里子又要面子溉要尊严又要奖学金的女人,就只能瘦骨嶙峋下去。

你和她有过一段?我拿酒吧里的腔调问他。

没有!他羞得脸也红了。她是个十三点,每回出去参加晚会,就来敲我的门——她住我对过——让我给她拉裙子背上的拉链。她每条裙子的拉链都不好使,因为她买衣服总是买小了一号。她所有连衣裙上的拉链长得不近qíng理,她背后的全部都露在外面!

我笑起来。

翰尼格说:我怀疑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开着拉链去参加晚会。

我越发笑得收拾不住。

翰尼格心想,原来她也有这种不高雅的胃口,作为这类闲扯的对象。原来她不像课堂上那么含蓄怕羞,某个同学写篇粗野的小说,从头到尾的“Fuck”,她每听一个“Fuck”就像冷不防听见一声pào仗:眼皮猛一眨,肩膀猛一抖。她原来也可以配合别人的粗俗,配合得很好嘛。

我说:那的确是个十三点。

他说:所以我知道她的皮肤什么样。

我故作yù语又止。让他明白我没有吐出口的话是什么。他用五短的食指点戳着我,也让我明白他明白了我没说的是哪句话。我们似乎一下子熟到了这个程度,连对方心里闪过的不雅念头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没说的那句话他清清楚楚听成为:你跟她至少“百日恩”过。

我妈把她自己延伸到我生命里,她延伸的那部分让我身不由己,笑着她的笑容,拿出她的姿态,让我比我自己娇憨可爱。因而我脸上再现了她对李师长的一颦一笑,我身躯复制了她十八岁时的一举手一投足。十八岁的她把阵局布得极稳,她说:那他们俩下棋会下到几点呢?

李师长说:鬼知道。有时候到下半夜。

我母亲说:那要命了!

李师长说:你回家还有事qíng?

我倒没关系,不是耽误首长休息嘛。

我常常读书也要读到下半夜的。

我母亲知道李师长心里有多乱。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是头一回为个女人心乱。

我母亲说:横竖是走不了,不如师长考考我功课吧。

李师长吃惊地问:我考你功课?他的意思是,我能考你功课还会请你来这里吗?要不是有这么个抄写讲稿、文件的由头,我们有什么借口常相会呢?而且相会在今晚突然发生事变,已成了幽会,因为楼下两个小子把我们围困在这里,封锁了我们的进路或退路;他们真下棋也好,假装下棋也好,现在我们陷入重围,局势很吃紧啊。

我母亲假装看不出李师长既舍不得立刻送她走,也恐怕挽留她时间越长,他越没法jiāo待。她装得对李师长毫无想法,斜起脸看着他说:师长考我鲁迅吧。

李师长听着哪条巷子里有馄饨担子的梆子声,心想真的是不早了。他无心无绪地问她最喜欢鲁迅的哪篇作品。我母亲本想把从刘先生那里听来的评论学舌一遍,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学识显摆得恰到好处,再冒点尖,李师长这样的男人很可能会不喜欢。其实大部分男人都不喜欢太逞能的女人。女人最好拿书本学问来做修养,修饰一番气质,陶冶陶冶xingqíng,但绝不拿它来做实事,更不能拿出来压男人一头。大男人是小女人树立起来的,女人只有本分地使自己“小”,男人才“大”得起来,男女间才有太平,才有秩序,才yīn是yīn阳是阳。李师长这样的男人,天生要做大男人的,你要“大”过他,乾坤便是颠倒了。因而我母亲说:我读了几本,都是半懂半不懂,所以才请教师长啊。

李师长心里说:能读下来就不简单。鲁迅再大个秀才,碰到我这个兵,什么都讲不清。他的书再深,对我等于一本识字课本,还是不称职的识字课本。李师长当然没告诉我母亲实qíng:他用鲁迅来默生词,练造句。因为它里面的词对于他几乎个个都生。

我母亲裹在李师长呢子大衣里;在它沉甸甸的怀抱里显得嫩极了。李师长知道如此下去,越来越不是回事qíng。他越是觉得她年轻美丽,一好百好,事qíng便越是不妙。他心里恨恨地想,老子什么鬼门关没过过,今天老子还真过不去这美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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