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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_严歌苓【完结】(31)

我在听见翰尼格说“你放心”时,就完全能想象出以上的画面。此刻我走出翰尼格的办公室,就像四十多年前我母亲走出李师长的居处,心里有种惨烈的美感。

我母亲名字叫恬菁。因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名就是菁妹。我父亲几十年一直叫她小殷。

我在美国着陆时,来洛杉矶机场接我的是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几岁,长着女xing的细皮嫩ròu,眼镜是三十年代的式样,金丝框架。头发黑黑的背向脑后,也是三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发式。我当然知道他头发的颜色是假的,他长相年轻有一部分也归结到他的眼镜上,那种极淡的茶色遮去了眼睛周围的皱纹。

这是个只差一毫米就做了我父亲的人。他是和我父亲暗中较量过好一阵的刘先生。刘先生是除了殷家人之外惟一叫我母亲菁妹的人。我设想母亲的细皮嫩ròu再加上刘先生的细皮嫩ròu,出来的我不知会什么样。说不定挺恐怖,想想看,那么半实半虚的一具人体。很可能就不会有我了。没有我可能会让今天许多人失望,会让牧师夫妇有一份施舍心而无处去施舍。会让FBI缺乏一点事gān。会让一切有心救援我的人都添一点儿空虚。

刘先生住在一所巨大的房子里,花园修得整齐,游泳池里一片枯树叶也没有。刘先生的老伴去世有五年了,把原本很大的空间腾得更大更空。倒时差的当夜我在凌晨醒来,以我母亲的目光打量这原本该盛着她的豪宅。我完全没有了白天和刘先生在一块儿的局促,放手放脚地在冰箱里翻东西吃喝。冰箱是不锈钢面的,有种富人低调的朴素。它大得足够刘先生去开一个ròu铺子。我从里面找到一盒未启封的咖啡冰淇淋,搬出来挖下一大块。又找到一包蜜汁火腿,用刀切下几条。然后我端着盘子走到巨大的起居室,把电视打开。我四仰八叉地半躺在皮沙发里。得为母亲享受享受,为我母亲把这么好的冰淇淋吃够本。

然后我发现地上摆了一摞相簿,茶几上搁着一个jī尾酒浅漏斗形的杯子,里面只剩了个酒底。这些相片簿的深处,藏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我年轻的母亲。

五十年代初的一天晚上,刘先生反剪双手在我母亲住的那条弄堂里踱步。一辆军用吉普车开进弄堂。弄堂两边每个窗子都开了条fèng,看那辆解放军的车里钻出始终讨他们欢喜的少女。少女虽然讲话带江北口音,但气韵却是寄宿女校好学生的。她似乎张张口便会出来一句英文或法文。他们中有很少的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们从她房东的老妈子那里听到她的名字叫恬菁,姓殷。起初他们弄不清是哪个“恬”哪个“菁”,但几次有人见她从自己亭子间伸出一根竹竿。搭在上面的总是一件白布围单,腰间打褶子,肩上背两根带荷叶边背带那种洋娃娃穿的围单。她的胸前绣了个红十宇和蓝色的姓名“殷恬菁”。蓝色名字招展在早晨太阳光里,楼下的人也看得清楚。跟白围单晾在一根竹竿上有一个口罩,一顶白色小帽,一双白帆布鞋,一双白细纱长筒袜。所有物件都像殷恬菁这个蓝色名字似的,素素的很卫生。解放军吉普车如同解放这条小弄堂一样,轰轰烈烈从一户户小门前开过。

在窗子里的人们就说:解放军车子停了!解放军车子停了!过两秒钟,便又说:殷恬菁下车了!殷恬菁做了解放吉普女郎!……

人们在窗子后面应该能清清楚楚看见背着手站在路灯下的刘先生。他给吉普车让路,眼睛在金丝眼镜后面眯起,躲避着刺眼的灯光。但弄堂两侧的窗内,没一个人看见刘先生的。一旦人们认为谁不重要,可以从注意力中模糊掉,那个人便真的可以像此刻的刘先生那样被模糊掉了。刘先生蛮大一个人竟被溶解在人们广漠辽阔的无知觉里。

他在人们把侦察火力都集中在殷恬菁身上时,从西服裤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佝下身来擦拭吉普车轮溅到他皮鞋上的泥水。他从稍低的位置抬脸来看少女在司机替她拉开车门后轻盈地下车,动作流畅地顺手一揣旗袍的前摆,顺着这动势直起身向司机道了谢,再顺着同一股惯xing向已转身向车的另一侧绕去的司机扬了扬手,收回的手又去一撩面颊上的短发。刘先生手捏着擦皮鞋的白手帕定身在那里:她这一连串动作是流淌的波纹,中间没有一丝断裂。一个好动而动作雅致的青chūn躯体;她这时的好看成了一股疼痛让刘先生险些发出呻吟。

他看见她身上裹了件军用雨衣,尺码过分大,看起来她像是穿了一顶军用帐篷。假如刘先生知道邻居中有叫她“解放吉普女郎”的,他一定会认为这略带恶意的称呼很形象。她的确有了种曾经没有的气势,不是官太太的,比官太太高级许多的气势。刘先生找不出适当的词来形容这个英气勃勃的女郎。他善良懦弱的心里当然产生不出我这样的诠释:一个女仗男势的女子的气韵。我在我脑子里给我母亲下结论时,从来不给她留qíng面。

她开始在她那个勾针织出的镂花小包里摸索钥匙。小包里的东西太杂太碎:一个小粉盒,一管口红,一把小牛角梳,一捆织了一小截的银灰毛线衣,一个记英文单词的小本,四个用钢子弹壳做成的小笙(是李师长送她玩儿的),还有一小包松子糖。大概比这还多,但我不能—一数出来。她的手在里面翻来抄去,把零七八碎兜底抄起好几次,却找不着那把铜钥匙。

刘先生其实已经全都明白了。已经不必再去向她面对面讨实qíng。她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在误人的事、在害人。你跟她较真儿;你为什么不gān脆告诉我,你不想见我的原因是你看上了新政权的掌权人物?你为什么推三推四,害得我什么打算都不敢做,是去是留都无法决定?但她会清亮地看着你,眨动着无辜的睫毛,最多说一句:哎呀,都是我不好。

他本来想等她一进去就默默走开,从此走开。我一见刘先生就发现他是那种碰到争夺,或给谁伤了心就会默默走开的那种男人。是爱qíng悲剧中一个心碎的背影,一直在走开、走开;那背影上写着他一生一世的窝囊qíng债而他自我感觉相当凄美。他就是《白夜》里把心捧给娜斯金卡去碎的窝囊废。不过直到本世纪初,我们文学的多产有部分原因是由于做这种窝囊废在舞文弄墨的男人们中挺时尚。一般是他们在理想中做心碎者,在现实中去弄碎别人的心,去搅和别人的恋爱,或去撬人家原本挺天衣无fèng的婚姻。我无法知道刘先生是否搅过别人的好景。但我相信他绝不会缺德到亨利·米勒那程度,闹得不知多少夫妻间jī飞狗跳。

刘先生叫了声“菁妹”。

殷恬菁回过头。刘先生原来也溶解在她广漠的无知觉中。他走到她面前,伸出右手,手上是一把铜钥匙。她曾为他配了这把钥匙,怕他在外面等她受冷或受热。他们疏远后他便再也没有用过这把钥匙,即便来看她,也是跟所有人一样按门铃。他刚才见她翻天覆地在那小包里找钥匙,心想,不如借这机会把钥匙还她吧。趁这样的机会俩人都会好受不少。

殷恬菁很惊喜地说:哎呀,你几时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

她毫不露痕迹地捏起他掌心上的钥匙,一点感伤的时间都不给他。她说:我刚才还想,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没淋到雨吧?

喏,我有伞。

要不要上来吃杯茶?

不要了。我还要回去理东西。

她没有问“理什么东西”之类的废话。刘先生心里又是一阵温热的遗憾:要是娶了这个姑娘,一生中要少说多少废话。她知道理东西便意味着他决意要走了,要凄美悲怆地做个忧郁骑士远走天涯了。

她说:真不要上来吗?

他说:不了。

他笑一下,心里又高贵又窝囊。他特别当心,不让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像他这种才华平平的男人,真心话跟台词一般都分不清的。

她说:那也好,我送送你。

她和他慢慢走出弄堂。十一点的大马路,湿漉漉的地面反she着霓虹灯。她跟他轧着最后一段马路,他满心秋雨地想。

她问:船票订的是哪天的?

下星期五。

噢。那还有段时间。

他想,有段时间还够你再掂量掂量去留取舍?还是够你再伤我几天心?……

他说:我的电唱机留给你了。回头我叫司机开车给你送来。

她没有接话。

他又说:还有不少书,不晓得你需不需要。

她说:别说这些事,跟一生一世不见了似的。

他心里说:可不是不见了吗。

他口上说:你的屋子太小,放不下那么多书的话,先放在魏小姐那里。

她点点头。原来他不带魏小姐一道走。

他又说:其它东西,不知你还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什么。她的军用雨衣“哗啦哗啦”,走一步响一步。

我只管把我能想到的,你以后可能用得着的,都留下来。空了你去魏小姐家看看。他心想他怎么这么不làng漫,最后几句话就讲这些俗事俗物。

她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缺。

他说:俄国十月革命后,物质恐慌了那么多年。我去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时候,大家都是疯了一样抢购东西。一个人要是想买双过冬的靴子,他必须在夏天就去商店登记,冬天来了货如果他不及时去商店,那双靴子就是别人的了。粮食更是缺得厉害。我是怕你吃苦头。

她一阵想哭。她非常舍不得他。她的勇敢沉稳,在大上海没慌过没感到心里无底过,说到底,是因为大上海存在这个刘先生。

她说:你出国样样要从头来,要比我难,东西能变卖的,就卖掉,多折些钱,胆子不是壮些?

他也一阵想哭。她这样好的姑娘,懂事周全,通qíng达理,他此生不会再碰到了。

菁妹,你还是同我一起去美国吧。

他完全不懂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老实话来。他老实是他毫不遮掩他深深的恳求。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呢?……你的英文程度已经相当好了,去了美国可以……他停下来,她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让他意识到,这样绝望很没面子,大概给她看成死皮赖脸了。

其实刘先生读错了殷恬菁的表qíng。我母亲告诉我,她一听说刘先生是去美国,对他几乎旧qíng复发。她和他一同看过那么多好莱坞电影,她心里一直向往那个充满俊男靓女和财富的国度。她所在的英文夜校,每一个女孩都为美国梦想而忍受枯燥的学舌。不然她们不去搓麻将逛马路而在教室里一熬三小时图的是什么?

我母亲对我说:想想看,我图的是什么?……就是那天夜晚刘先生告诉我他要去美国,而不是去香港,我才一下明白,我图的是什么。

殷恬菁说:噢,你下礼拜五走。

她这句话的逻辑不怎么样。她其实是把脑子闪过的一道演算读出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到下礼拜五还有六天。六天够把一笔三角qíng债结清了——够吗?她还可以造访一次李师长,如果他还是没有同他乡下媳妇了断的意思,还是为他的马团长驴团长乱拉皮条,她就在星期四的晚上给刘先生打个电话;我决定和你去美国。美国在我无知的母亲心里没有种族歧视,没有宪法中两度遭遇的“排华法案”,没有芝加哥满街影影绰绰的流làng者,没有给我找麻烦的FBI。她脑子里的美国是好莱坞华丽的布景,画在天幕上的明媚天空,将有色人种拦在外面的拍摄地海滩。在她无知的向往中,美国是华尔兹和香滨酒。云淡风轻的翩翩男女,舞来歌去不食人间烟火。她宽阔深邃的无知里,美国不存在那种火车、轮船、飞机、有轨电车、公共汽车,上面一律有这样的标识:“有色人种——这边;白人——那边”。她更不知道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白人士兵,他们宁死也不愿输入有色人种的血液。我十九岁的年轻的母亲首先要同美国恋爱其次才是去爱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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