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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_严歌苓【完结】(23)

偷喝我绿豆汤了吧? 小菲chuī着鼻涕泡笑问陈益群。她觉得他这时出现正合时宜。

谁偷喝了?我还把我的一份添给你了呢! 陈益群一认真就更孩子气了。

小菲感激得要命 他居然不问她为什么哭。

今天我词都说错了! 陈益群两眼晶亮,一次淘气之举幸免了惩罚似的。 不过你们谁也没发现。平常你对别人的词也记得特清楚!

有时候好演员会即兴发挥。

这样的著名剧作可不行。曹禺先生的每个字都得是钉子钉在那儿。 陈益群坐下来,紧挨着小菲坐在链条上。

未必。曹禺先生写这个戏才二十三岁,一个暑假在图书馆里就写出来了。

陈益群又是那种景仰的眼神,那种自叹不如的微笑,说: 小菲姐知道那么多事。

小菲想说那是她丈夫知道的事多。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此刻不想提欧阳萸。似乎她已经败给那个女qíng敌了。她一提欧阳萸似乎连那女qíng敌怎样讥笑她都想像得出。

有时候想,小菲姐肯定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这么好看,又是主角,又有知识,她还缺什么呢?

小菲慢慢转过脸,看着他,说: 你知道什么呀。

那天之后,小菲就躲着陈益群。一旦找不着他,她又怀疑是他在躲她。排练场上,小菲就以四凤在周冲眼睛深处找究竟:到底谁躲谁?发生什么了,需要两人相互躲闪?她却发现陈益群以周冲追问回来,问的是同一桩事:我们怎么了?于是周冲和四凤几乎就要把周萍挤出去了。团长是这个戏的导演,马上发现四凤的激qíng火花冒错了。

团长一遍遍地给小菲说戏。最后戏是开演了,但所有人的感qíng都有点错位。

这天晚上小菲卸了妆,心想,就是不一样了,往常陈益群会叫喊: 小菲姐,花卷给你领来了! 好可笑,我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和他有想法,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刚刚换好衣服,陈益群在走廊里喊: 小菲姐,又是洋葱花卷儿!

小菲把门打开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脚蹦着蹿过去的。她那么怕错过他。陈益群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子,里面有四个杂面花卷。 我吃一个就够了,你小伙子能吃。

给你女儿吃吧。

她才不会吃洋葱。

那你家还有那么多人呢。

烦不烦?你吃吧!瘦得跟个鬼似的!

陈益群在灯影子里,但小菲看出他yù语又止。等小菲从剧场走出去,台阶上已有两个人在清扫了。小菲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就是怕碰上陈益群。再说家里没有欧阳萸在等她,她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刚走下台阶,陈益群就在背后叫她。

小菲姐!我送你回家吧。我骑自行车送你!

小菲站下来。这样的夜晚有个陈益群这样的伴儿难得。女人有个英俊年轻的追随者有什么不妥?她和欧阳萸结婚这么多年,追随得累死了。这是夏天的夜晚,陈益群穿的衬衫没有扣纽扣,里面一件破旧的蓝色背心。一骑车,风兜起他衣服后襟,蹭在小菲脸上。那是很年轻的男子气味。单身汉,却洁净。小菲总是想在陈益群身上看到年轻的欧阳萸,陈益群的洁净气味使她明白他绝不可能跟欧阳萸相像:他是个很会生活,很有自我料理能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门口,路灯下小菲看见陈益群一头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上去: 拉了半小时蜂窝煤。 她格格格地笑起来。

陈益群却没用手帕擦汗。他说: 反正回去要冲澡。走啦! 他把手帕还给小菲。

这孩子怎么学得这样恰到好处?前一阵还是黏黏糊糊,yù说还休的样子。小菲马上觉得自己不自重,gān吗给他手帕,万一他把它当成个意味暧昧的姿态呢?她小菲是欧阳萸的女人,欧阳萸的女人能让一个男孩子看轻吗?

第二天她一到团里就决定拿出不理睬的态度。自尊必须捞回来。让他误会,她可冤死了。一上午陈益群没出现,小菲到食堂吃午饭时,发现他也不在打饭的队伍里。她想她必须找到他,必须和他说清楚,她对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假如认为她有,她就说:好吧,从此再别给我领夜餐,打午饭,鞍前马后伺候我。他就该认账是谁在攻谁在防了。

晚上演出前,小菲一看见陈益群就说: 你跟我来! 一条沿墙搭的长化妆案坐的十几个人全在镜子里瞪着小菲和陈益群。

陈益群跟着小菲来到剧院外的院子里。她突然觉得这很荒诞。一整天不见的人很多,好几天不碰面的人也很多,为什么要问他: 你gān吗躲着我? 不能问。那么说: 一天没见你,你上哪儿去了? 更露骨了,更让他抓辫子。

见小菲没话说,陈益群说: 小菲姐,我昨天夜里想了很多。

小菲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下面不用说了。他上次说小菲姐该是世界上顶满足的女人,样样都有,其实话该这么听: 你样样占全了,本该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

他们都不再说话,也不动。小菲转身走开时,她身后拖的那条四凤的辫子又僵又沉。陈益群拉了一下她的手。

小菲不去细想下面要怎么办。她连喜欢不喜欢陈益群都不问问自己。糊里糊涂的,她快活起来,陈益群总让她从思念欧阳萸的念头边缘兜开去。她渐渐壮实了,一个月前的裙腰嫌太紧。排练休息时,小菲和陈益群就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又跳又笑。这年头人人都减少身体移动的幅度,一张张菜色的脸不上舞台连表qíng都俭省了,演一出戏下来都感觉元气大伤,怎么会自找着消耗体力?所以小菲和陈益群在院子里雀跃的身影显得刺目,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话: 吃饱了撑的!

起初没人在意小菲和陈益群接近。但小菲是不知掩饰的人,有时把女儿带到剧院看戏,她便到处叫:“益群,你陪我女儿玩一会,我要换服装!”再过一阵,小菲和陈益群一块进进出出,有时还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团里人开始窃窃私语:“比真姐弟还亲!”“当然比真姐弟亲!”

鲍团长是小菲的老上级,对她没什么说不出口的话。“田苏菲你搞什么名堂?四凤和周冲演到台下来了?这种事毁掉多少女演员?”

小菲觉得受了奇耻大rǔ。她就只配寂寞,连个陪她调剂调剂感qíng的异xing都不配有。小菲和陈益群长谈了一次。最后一次谈话。以后就相互远离八丈。除了上台演戏,谁也别拿眼睛盯谁,人家会把它叫成“眉目传qíng”。有时演出完了,那么晚,路上不安全怎么办?别的女演员有男朋友和丈夫接,或者住在剧团的集体宿舍。不安全就不安全吧,一个女人孤零零的给宰了,是节烈,如果她因为有异xing保护者而安全,这份安全是肮脏的。

长谈之后的疏远使他们立刻找到了悲剧恋人的位置。小菲伤感的同时感激这种伤感,它让欧阳萸的离开不再牵痛她。这次失恋的味道比永远不得要领地爱欧阳萸要好。奇怪的是陈益群和小菲不期而遇、狭路相逢的时机越来越多:她上楼梯,正碰上他下楼梯;他去开水房灌暖壶,她正好在洗头发;她在新戏《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演林媛媛,他的角色恰是童阿男。

头一次对台词,那件可怕的事故又发生了。小菲睁着两只几乎失去视觉的眼睛,一个词也吐不出来。照本子念也直是读串行,或者把词念成了老和尚的经文,无油无盐,百般无味。这种现象在几十年后心理医学发达时有了解释,叫“障碍xing暂时失忆”。曾经是都师长使小菲的舞台生涯几乎断裂。从那次舞台上遗忘台词之后,她一演到同一段落就恐惧,必须在侧幕边上安排一个提词人,她才有胆子上台。好在《列宁与孩子们》后来并没有作为保留剧目。现在小菲满脑子真空。她进入一种神形分离的境界,她站在自己的形骸之外,看着所有人为她那具突然入定的形骸着急,焦躁。她也为自己着急,却无能为力。

临时调来马丹。马丹在第二剧组演易卜生的《彼尔金特》,上来就让大家看到经过世界大师剧作检验的演员是什么台词水平,什么舞台造诣。

小菲又做顶替了。在《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顶替童阿男的母亲,因为那个女演员长期营养不良,得了肝炎,时而发低烧,不能排练。她也顶替林家保姆,那个角色本来也是谁有空谁演,从来不正面对观众,大家说只用化半边脸的妆就成,不必làng费油彩和时间。

过了几天,陈益群得了急病,起不了chuáng。换上去童阿男的B角。食品的紧缺使演员们不断发生肝炎和肺结核,陈益群的无名病症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惊奇。小菲冒险给他送了一包古巴糖,他急匆匆地只说了一句话:“快去请求领导,把林媛媛的角色要回来。”

团长答应让小菲试一次彩排。小菲的台词娴熟流畅,让她继续做顶替毫无道理。第二剧组缺了马丹也减了不少光彩,于是话剧团下工厂区巡回演出的阵容又调整回来。出发之前,小菲心qíng康复了,在卡车里看见被留在车下的陈益群,用力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她看清了他的整个谋划。他是没有任何病症的,他装一场病好让小菲夺回主角来。原来他清楚小菲的忘词事故和他相关。虽然陈益群不缺主角演,但领到一个主要角色在这饥馑年代仍比领到十听猪ròu罐头或二十斤特级huáng豆或一个月的高gān加餐券更鼓舞人心。那还是个认真的年代,人们还以“进步”、“图qiáng”这样的词勉励自己,喝西北风也要树立出几个高大的角色来。因此陈益群的割舍和牺牲是巨大的。

小菲的感动你可以想像。她又是个易感的人,“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一个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她暗地约了陈益群。两人出了大门才渐渐走到一块,然后她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他急蹬而去。不久他们便来到护城河边上。树刚刚发芽。

她说她知道他的牺牲是为了她。开始他不承认,后来不做声了。

“你这是何苦?我是有丈夫的人。”

“我活该,不关你的事。”

“益群……”

两人面对chūn汛中的河水。

这是欧阳萸和他那个天使般的恋人来过的地方?他们也这样痴痴地看着河水,心里想着“但愿人有来世”这样的话?原来真是这样,不能如愿的都成人间颂歌,都化蝶的化蝶,飞天的飞天。后来欧阳萸带着他那位业余女诗人来过此地。来过许多次吗?手牵手,肩擦肩,在某棵树下,偷尝一个吻?护城河边的树林里全是恋人,影影绰绰,这里一对坐着的,那里一对站着的,还有几对在踱步徘徊。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集体陷入恋qíng。想必恋爱能营养人们饥饿的ròu体。原来分手是越分越坏事:这才一个月的分手就使小菲和陈益群再也分不开了。

从护城河回来后,他们的接触转到地下。只要有心寻找,到处可以钻空子进行闪电式的接吻拥抱,厚积薄发的男欢女爱让小菲感到青chūn再顾。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停止了猜忌欧阳萸,她对他一向有着特别发达的想像力,[奇书电子书+QiSuu.cOm]为他编排那个看不见的qíng敌的身世、形象、出场时间、戏剧推进速度。她把他们房事的姿式都想好了。她会呆呆地发狂。如今这样长一段时间不去做那类想像,她不能懂得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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