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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_严歌苓【完结】(42)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

(注:本章又名“士兵与狗”。)

她拿了解溲的工具就往帐篷外面跑。刚降过露水,糙地一股腥气。她跑了五分钟,一头扎进一人高的黑刺巴丛,才开始用小洋镐刨坑。 女子牧马班 的女娃们就在帐篷边上刨坑,说万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脸帕子把脸蒙上,只要不给他看见脸,天下屁股都一样。可她不行,胀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糙丛。

坑刨了一尺来深,她开始用小洋锹出土。一个月一次的 办公 ,坑得挖深些。不然牧马班的两条狗会把脏纸拱出来,到处拖,才要臊死人。

她骑着坑蹲下,才顾上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láng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着的一会工夫,天亮透了。牧马班的女娃儿们说,小萧排长跟我们做野人时间长了,就学会屙野屎了,恐怕那时候回成都进军区的高级茅房,倒不会屙了。

女娃子们叫萧穗子 小萧排长 。发现她比她们最年轻的还小半岁,就叫她 青沟子排长 (意指小孩屁股上才有块青)。她们知道她天天巴望离开这里,回到有高级茅房的城里去。她在这里体验生活,也让她们烦得很,每个人都要假装讲卫生,再渴都要用珍贵的水来洗脚。好处也是有的,因为她是场部的客人,军马场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条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时还送洋葱、莲花白。女娃子们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葱。

黑刺巴一阵响动,大颗的露水冰冷地落下来。萧穗子猛地回头,没见什么,又蹲回原状。苦就苦在这里,一有风chuī糙动,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学牧马班吃脏手指捻的面条、脏巴掌拍的饺子皮都不难,难的是吃完之后眼下这一步。

这回她明明听见了响动。出帐篷太急,只顾拿镐和锹,偏偏忘了 五四 手枪。只要 响动 往前一扑,她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她不动声色地蹲着向一侧挪步,手指去够扔在一米外的洋镐。 响动 却在朝另一侧挪步。她庆幸刚才是白蹲一场,不然步骤会复杂许多。她一手束皮带,一手把镐锋调整成拼刺状态。跳舞蹈的 青沟子排长 军事素养差得很,扎个白刃战架势还是有模样的。

她瞪着 响动 。

响动 也瞪回来。这时远远地传来狗叫。跟夜牧回来的狗正往这里跑。萧穗子缓过一口气,咽一口唾沫,转脸叫两个狗的名字。等她回过头,手里武器坠落到地上:对面的黑刺巴深处,出来一个脸庞。萧穗子十八岁的小半生中,从未见过比它更可怖的脸,颜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后牧马班说 青沟子排长 叫得比狗还响。大家提着 三八 老套筒跑出来,以为láng在撕她。女娃儿们很快把一个人从狗的纠缠下解救出来,绑上绳子。

萧穗子这才看清被牧马班捆绑的是个女人。又厚又长的长发鳔着灰垢,乌蒙蒙的毫无光泽。她两个眼珠子让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

牧马班和她用藏语对话。萧穗子大致明白她们在问她,上次丢掉的两双尼龙袜,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认,一面瞪着萧穗子。女娃儿中的一个告诉萧穗子,藏族女人爱美的就用热牛血涂脸,保护皮肤。她们也试过,效果不错,可惜热牛血太稀罕。

她们问她是否偷过马料。马料是huáng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爱吃。

她不否认了,咧着嘴笑,一张笑成了两排鲜粉色牙chuáng和一堆白牙,萧穗子赶紧不看她了。不看她还是感觉她的两只眼珠子瞪着她的脸,她军装的红领章,她八成新的黑皮卫官靴。萧穗子想, 瞪 不光是眼睛的活动, 瞪 就是她这样:鼻尖、两个鼻孔、一嘴牙以及整个思维共同形成的凝聚力; 瞪 是这凝聚力向你的连续发she。难怪在黑刺巴丛里,没见她人就感到了她的 瞪 。

她忽然说起汉语来。腔调和用词有点奇怪,但是相当达意的汉语。她承认她在牧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马料果腹。回答时她两只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萧排长身上眨着,眨得她直痒。终于她说: 解放军好白哟!

审出的结果,是她想当文艺兵。牧马班女娃儿憋住一脸坏笑,问她想去扫场子呢,还是搬板凳。一个说: 那,这位小萧排长缺个提夜壶的,你去不去提?

萧穗子踢那女娃儿一脚。

大家还没笑完,就听一声: 索尼呀啦哎! 她唱了。

简直不能叫唱,就是歌声的一个轰然爆炸。

女娃们一块去瞅萧穗子,想知道她对这歌声的评估。萧穗子却没反应,只是瞪着这个女藏胞: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没有来由,却有一条石破天惊的歌喉。第一个感觉是她嗓音的结实,一口长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 降B 了,还有宽裕,还远远扯不紧撕不碎。说它优美有些文不对题,但它非常独特。萧穗子虽然不太懂声乐,却明白这条嗓子是宝贝。

当天傍晚,她写了张便条请送羊腿的人带回场部。她让在场部搜集音乐资料的两个同事尽快来牧马班。她说她发现了一个 才旦卓玛才旦卓玛:西藏著名女歌唱家。 。

一连几天,场部没有一点音讯回来。两个同伴中有一个是声乐指导,叫王林凤。王林凤到军马场不光采风,也想选拔几名藏族演员。

萧穗子等不及了,一天跟在场部的牛车后面,骑了两小时的马,回到场部。王林凤高原反应,靠在chuáng上给场部演出队的歌手们考试,听了萧穗子激动的报告,无力的手指朝一群藏族考生划了划,说: 能歌善舞的民族嘛,拉出来谁都能唱两嗓子。稀奇什么?

她把王林凤煽动了一晚上,最后王林凤妥协了,答应再加一场考试。

回到牧点,萧穗子把 才旦卓玛 叫到帐篷里,想给她一点台风训练。她不断地说: 手别老去搔鼻子,脚不要乱踢,站就站稳。眼睛看着我,不要往上翻。 她发现她的手习惯了赶马蝇子,有没有蝇子都在鼻子周围搔着。她也发现她的脚必须去踢泥土,一个高音上去,脚尖必定踢出一个泥坑。

萧穗子把她往场部带的时候,她脸上的牛血成了斑驳的陈年老漆,手指一抠就抠下一块。抠出来的一片片皮ròu色泽果然不错,细腻得很。萧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给她好好搓一遍脸,原来也是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身材是没办法的;一天两天减不下分量去。好在她个头高大,看上去她不能叫肥胖,应该叫魁梧。

萧穗子一路叮嘱她,要好好唱给王林凤王老师听。王老师五十多岁了,唱的歌比你讲的话还多。王老师收你了,解放军就收你了,所以你不要瞪王老师,老师胆小。

但是萧穗子马上发现她jiāo代的都白jiāo代了。她进了门就开始挨个瞪人,先瞪王老师,马上觉得王老师没什么瞪头,又去瞪娇小美丽的兵痞子何小蓉。她想这个卷头发扎出两个小绒球的乖乖女兵只有十来岁吧?小蓉平时脸皮很厚,这时也给她瞪成了大红脸,为自己解围地说: 看啥子吗?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夹尿布。

大家各找了个地方坐下,王林凤拿出一个大笔记本,问说: 名字叫什么呀? 王老师在装慈祥的时候样子十分yīn森。

她看一眼王老师,嘴巴动了动。

王老师说: 什么呀?白麻雀?

她说: 班麻雀。

你名字叫白麻雀?

她更正: 班麻雀。 雀 是不准确的四川音,发成了 Qiu 。

王林凤转头问小蓉: 藏族有这名字?

小蓉说要不怎么是藏族呢。她把王林凤的笔记本夺下来,叫斑麻雀自己写个名字。她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大字,大家一认,明白了,是 斑玛措 。这一带挺普遍的藏族名字,萧穗子向他们解释。她发现王林凤对她做了个苦脸微笑,虽然浅淡,意思却清清楚楚:她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她名字上不了正册。

现在就剩斑玛措一个人站在四张chuáng中间。她一站把屋子、chuáng、脸盆架全站小了。王老师也给斑玛措的比例弄得小小的,两只小白手搁在笔记本的黑封皮上。

开始吧。 王老师说。他已经想结束了。

斑玛措的紫红藏袍缠在腰上,像是整个人站在一个巨大包裹中。包裹散发出油腻的体嗅,热腾腾地噎人喉咙。

王老师左一遍 开始 ,右一遍 开始 ,斑玛措就只是站着,神qíng一片空白,整个人空空的一个音符也没有。

萧穗子说: 唉,今天早上你不还唱得好好的?快唱啊!

她张一下嘴,似乎自己也没料到嘴里空无一物,惊讶地楞住了。但她那一张嘴使大家都提起气来,王老师的鼻孔撑得圆溜溜的。

她却蒙着脸蹲下了。萧穗子跳起来,要上去踢她似的。

王老师慢慢朝萧穗子闭一下眼,手向外扫两下。萧穗子急坏了,说她们练了好几天的歌,斑玛措唱得绝了。

我们听听啊。 小蓉风凉地说,她早就没了兴趣,一直在用发卡掏耳朵。

王老师说: 再不唱就不能唱了哦,熄灯号音一响,就不准出声了。

斑玛措慢慢站起来,本来又红又亮的脸,红得发紫了。萧穗子一直在猜,她蒙住脸在做什么。现在发现她一直在两个手掌下面笑。王老师满脸无所谓,她唱不唱这作风已让他倒尽胃口。

王老师说: 我看今天我们就考到这里。 他摸出烟盒,掏出打火机。

斑玛措这时倒站得笔直笔直。萧穗子求qíng说唱个短的,两三句词的,王老师若听着对劲,再往下唱。她急忙回头对斑玛措说,唱最短的那个,一共几句 索尼呀啦 ,熄灯前准唱完了。

屋子里又一次静下来。尽管静得焦躁敷衍,总还是静的。小蓉掏耳朵掏得销魂,早不在乎这屋里发生什么。

斑玛措站是站出点样子了,脖子也有了,腰里的袍子也不是一大堆了,可就是没有歌出来。怎么bī也一声不吱。随便萧穗子怎么威胁利诱,她只是那么站着。

熄灯号终于响了。

斑玛措脸上的空白顿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觉醒,似乎意识到她这一错就错过了一生。

王林凤早上起chuáng前听见了萧穗子向他形容的歌声。他承认这形容基本准确,也不算太外行。声音是好声音,少见的本钱。他判断歌是从篮球场外的山坡上传来的,惊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头有点大,不碍事,一训练就好了。他在几个滑音上皱起眉,他不喜欢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过这也不难纠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阔天宽,一点不让你捏紧拳头。位置是野位置,应该可以调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还能唱高一个调。

他在被窝里兴奋得出了汗。然后爬起来,拿了桌上的老花镜和笔记本,回到被窝里。一想,应该为自己泡杯好茶,又是背心裤衩地去翻茶叶。再回到被窝,他觉得茶和烟的味道从来没这么好过。本钱好,主要是本钱太好了!

王林凤在 斑玛措 三个四仰八叉的大字后面画了一排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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