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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_余华【完结】(17)

 我寻找我的父亲,在这里,在骨骼的人群里。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这里有他的痕迹,虽然是雁过留声般的缥缈,可是我感觉到了,就像头发感觉到微风那样。我知道即使父亲站在面前,我也认不出来,但是他会一眼认出我。我迎着骨骼的他们走去,有时候是一群,有时候是几个,我自我展览地站在他们前面,期望中间有一个声音响起:
 “杨飞。”
 我知道这个声音会是陌生的,如同李青的声音是陌生的那样,但是我能够从声调里分辨出父亲的叫声。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父亲叫我的声音里总是带着亲切的声调,在这个世界里应该也是这样。
 这里四处游dàng着没有墓地的身影,这些无法抵达安息之地的身影恍若移动的树木,时而是一棵一棵分开的树,时而是一片一片聚集起来的树林。我行走在他们中间,仿佛行走在被砍伐过的森林里。我期待父亲的声音出现,在前面、在后面、在左边、在右边,我的名字被他喊叫出来。
 我不时遇到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那些被黑纱套住的袖管显得空空dàngdàng,我知道他们来到这里很久了,他们的袖管里已经没有皮ròu,只剩下骨骼。他们和我相视而笑,他们的笑容不是在脸上的表qíng里,而是在空dòng的眼睛里,因为他们的脸上没有表qíng了,只有石头似的骨骼,但是我感受到那些会心的微笑,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人会为我们戴上黑纱,我们都是在自己悼念自己。
 一个手臂上戴着黑纱的人注意到我寻找的眼神,他站立在我面前,我看着他骨骼的面容,他的前额上有一个小小dòng口,他发出友好的声音。
 “你在找人?”他问我,“你是找一个人,还是找几个人?”
 “找一个人。”我说,“我的父亲,他可能就在这里。”
 “你的父亲?”
 “他叫杨金彪。”
 “名字在这里没有用。”
 “他六十多岁……”
 “这里的人看不出年龄。”
 我看着在远处和近处走动的骨骼,确实看不出他们的年龄。我的眼睛只能区分高的和矮的,宽的和细的;我的耳朵只能区分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我想到父亲最后虚弱不堪的模样,我说:“他身高一米七,很瘦的样子……”
 “这里的人都是很瘦的样子。”
 我看着那些瘦到只剩下骨骼的人,不知道如何描述我的父亲了。
 他问我:“你记得他是穿什么衣服过来的?”
 “铁路制服,”我告诉他,“崭新的铁路制服。”
 “他过来多久了?”
 “一年多了。”
 “我见过穿其他制服的,没见过穿铁路制服的。”
 “也许别人见过穿铁路制服的。”
 “我在这里很久了,我没见过,别人也不会见过。”
 “也许他换了衣服。”
 “不少人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
 “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要是找不到他,他可能去墓地了。”
 “他没有墓地。”
 “没有墓地,他应该还在这里。”
 我在寻找父亲的游走里不知不觉来到那两个下棋的骨骼跟前,他们两个盘腿坐在糙地上,像是两个雕像那样专注。他们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不停地做出下棋的动作。我没有看见棋盘,也没有看见棋子,只看见他们骨骼的手在下棋,我看不懂他们是在下象棋,还是在下围棋。
 一只骨骼的手刚刚放下一颗棋子,马上又拿了起来,两只骨骼的手立刻按住这只骨骼的手。两只手的主人叫了起来:
 “不能悔棋。”
 一只手的主人也叫了起来:“你刚才也悔棋了。”
 “我刚才悔棋是因为你前面悔棋了。”
 “我前面悔棋是因为你再前面悔棋了。”
 “我再前面悔棋是因为你昨天悔棋了。”
 “昨天是你先悔棋,我再悔棋的。”
 “前天先悔棋的是你。”
 “再前天是谁先悔棋?”
 两个人争吵不休,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悔棋,而且追根溯源,指责对方悔棋的时间从天数变成月数,又从月数变成年数。
 两只手的主人叫道:“这步棋不能让你悔,我马上要赢了。”
 一只手的主人叫道:“我就要悔棋。”
 “我不和你下棋了。”
 “我也不和你下了。”
 “我永远不和你下棋了。”
 “我早就不想和你下棋了。”
 “我告诉你,我要走了,我明天就去火化,就去我的墓地。”
 “我早就想去火化,早就想去我的墓地了。”
 我打断他们的争吵:“我知道你们的故事。”
 “这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故事。”一个说。
 “新来的可能不知道。”另一个纠正道。
 “就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也烂大街了。”
 “文明用语的话,我们的故事家喻户晓。”
 我说:“我还知道你们的友qíng。”
 “友qíng?”
 他们两个发出嘻嘻笑声。
 一个问另一个:“友qíng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回答:“不知道。”
 他们两个嘻嘻笑着抬起头来,两双空dòng的眼睛看着我,一个问我:“你是新来的?”
 我还没有回答,另一个说了:“就是那个漂亮妞带来的。”
 两个骨骼低下头去,嬉笑着继续下棋。好像刚才没有争吵,刚才谁也没有悔棋。
 他们下了一会儿,一个抬头问我:“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
 我看了看他们手上的动作说:“象棋。”
 “错啦,是围棋。”
 接着另一个问我:“现在知道我们下什么棋了吧?”
 “当然,”我说,“是围棋。”
 “错啦,我们下象棋了。”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问我:“我们现在下什么棋?”
 “不是围棋,就是象棋。”我说。
 “又错啦。”他们说,“我们下五子棋了。”
 他们两个哈哈大笑,两个做出同样的动作,都是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两个骨骼在那里笑得不停地抖动,像是两棵jiāo叉在一起的枯树在风中抖动。
 笑过之后,两个骨骼继续下棋,没过一会儿又因为悔棋争吵起来。我觉得他们下棋就是为了争吵,两个你来我往地指责对方悔棋的历史。我站在那里,聆听他们快乐下棋的历史和悔棋后快乐争吵的历史。他们其乐无穷地指责对方的悔棋劣迹,他们的指责追述到七年前的时候,我没有耐心了,我知道还有七八年的时间等待他们的追述,我打断他们。
 “你们谁是张刚?谁是李姓,”我迟疑一下,觉得用当时报纸上的李姓男子不合适,我说,“谁是李先生?”
 “李先生?”
 他们两个互相看看后又嘻嘻笑起来。
 然后他们说:“你自己猜。”
 我仔细辨认他们,两个骨骼似乎一模一样,我说:“我猜不出来,你们像是双胞胎。”
 “双胞胎?”
 他们两个再次嘻嘻笑了。然后重新亲密无间下起棋来,刚才bào风骤雨似的争吵被我打断后立刻烟消云散。
 接着他们故伎重演,问我:“你知道我们在下什么棋?”
 “象棋,围棋,五子棋。”我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错啦。”他们说,“我们在下跳棋。”
 他们再次哈哈大笑,我再次看到他们两个一只手捂住自己肚子的部位,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的部位,两个骨骼节奏整齐地抖动着。
 我也笑了。十多年前,他们两个相隔半年来到这里,他们之间的仇恨没有越过生与死的边境线,仇恨被阻挡在了那个离去的世界里。

 我寻找父亲的行走周而复始,就像钟表上的指针那样走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走不出钟表。我也一直找不到父亲。
 我几次与一个骨骼的人群相遇,有几十个,他们不像其他的骨骼,有时聚集到一起,有时又分散开去,他们始终围成一团行走着。如同水中的月亮,无论波làng如何拉扯,月亮始终围成一团dàng漾着。
 我第四次与他们相遇时站住脚,他们也站住了,我与他们互相打量。他们的手连接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依靠在一起,他们组合在一起像是一棵茂盛的大树,不同的树枝高高低低。我知道他们中间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我向他们微笑,对他们说:
 “你们好!”
 “你好!”
 我听到他们齐声回答,有男声和女声,有苍老的声音和稚嫩的声音,我看到他们空dòng的眼睛里传递出来的笑意。
 “你们有多少人?”我问他们。
 他们还是齐声回答:“三十八个。”
 “你们为什么总是在一起?”我继续问。
 “我们是一起过来的。”男声回答。
 “我们是一家人。”女声补充道。
 他们中间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我低头看看自己左臂上的黑纱说,“我在寻找我的父亲,他穿着铁路制服。”
 我面前的骨骼人群里有一个声音说话了:“我们没有见过穿铁路制服的人。”
 “他可能是换了衣服来到这里的。”我说。
 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他是新来的吗?”
 所有的男声说:“是的。”
 小女孩继续问:“妈妈,他是新来的吗?”
 所有的女声说:“是的。”
 我问小女孩:“他们都是你的爸爸和妈妈?”
 “是的。”小女孩说,“我以前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现在有很多爸爸很多妈妈。”
 刚才的男孩问我:“你是怎么过来的?”
 “好像是一场火灾。”我说。
 男孩问身边的骨骼们:“为什么他没有烧焦?”
 我感受到了他们沉默的凝视,我解释道:“我看见火的时候,听到了爆炸,房屋好像倒塌了。”
 “你是被压死的吗?”小女孩问。
 “可能是。”
 “你的脸动过了。”男孩说。
 “是的。”
 小女孩问我:“我们漂亮吗?”
 我尴尬地看着面前站立的三十八个骨骼,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女孩脆生生的问题。
 小女孩说:“这里的人都说我们越来越漂亮了。”
 “是这样的,”男孩说,“他们说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越来越丑,只有我们越来越漂亮。”
 我迟疑片刻,只能说:“我不知道。”
 一个老者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了起来:“我们在火灾里烧焦了,来到这里像是三十八根木炭,后来烧焦的一片片掉落,露出现在的样子,所以这里的人会这么说。”
 这位老者向我讲述起他们的经历,另外三十七个无声地听着。我知道他们的来历了,在我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距离我的小店铺不到一公里的那家大型商场突然起火,银灰色调的商场烧成了黑乎乎木炭的颜色。市政府说是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网上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超过一百。我看着面前的三十八个骨骼,这些都是被删除的死亡者,可是他们的亲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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