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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中篇小说集_余华【完结】(18)

现在基于这个前提,沙子重新回顾那个色彩丰富的揭纱布仪式时,觉得那里面塞满了幽默。尽管后来沙子不承认那个仪式的隆重,但他却愿意认为这个仪式别开生面。当他跨入这个仪式时,展现在他眼中的是五十来个美男子的各种声音和姿态,这个仪式上作为女人的只有彩蝶。这个仪式因为没有辫子使沙子很久以后仍然有所失望。沙子难以忘怀的是彩蝶当初如何优美地迎了上来,又如何神采飞扬地告诉他,她把全城的美男子都请来了。随后彩蝶居高临下地让沙子明白,她之所以请他是看在往日的友谊上。沙子当然明白这是彩蝶的恩赐,他同时也理解彩蝶的恩赐其实是对他丑陋的嘲弄。因此当沙子离开那个房间时,他报复了彩蝶,他告诉她: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沙子回到家中不久,东山推开了他的屋门。因为沙子没有料到东山的来访,所以当东山出现时他不由失声惊叫。沙子的惊叫使东山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自己面容的破烂。

那时候呈现在沙子眼中的东山这张脸,如同一张被揉皱后又马虎拉开的纸,他看到昏暗的灯光在东山脸上起伏。虽然这张脸的深夜来访使沙子惊慌失措,但他随即就知道了是东山站在他的对面。当他平静下来以后,他开始感到这张脸似曾相识,于是东山在那个早晨敲开他房门时的qíng景便栩栩如生了。那个时候东山也像现在这样站在他对面,沙子在那时就透过东山红彤彤的神色看到了灰暗的灾难。现在这灾难不再抽象,而是十分具体地摆在沙子的视线中。然而沙子却无法透过这破碎的形象回归到昔日红彤彤的神采。他在这张脸上看到的依旧是灰暗的灾难,因此沙子隐约感到东山大难之后仍然劫数未尽。东山并没有如沙子想象的那样在chuáng上坐下来,他的神态说明他似乎要站到离开为止。尽管他的脸经历了毁灭,表qíng已经dàng然无存,但是他的眼睛却qiáng烈地表达了他此刻的心qíng。沙子似乎是通过两个小孔才看到他的眼睛,所以东山的眼睛并不让他感到近在咫尺,于是他也就无法体会到东山此刻心中的痛苦。这个痛苦现在由东山用嘴传达了。他告诉沙子他已被露珠抛弃。

为了向沙子做出证明,东山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扑克牌。沙子接过来所看到的是红桃Q和黑桃Q,他显然无法领会其中的含义。于是东山就要求他看一下反面。沙子翻过扑克牌以后,两个luǒ体美女的媚笑迎面而来。但是沙子没有兴趣,他脸上露出了遗憾的微笑,他对东山说:

“可惜她们没有辫子。”

“这并不重要。”东山伸出一个手指说,东山自然无法像森林那样能够理解沙子对辫子的激qíng。他现在需要沙子证实一下她们是谁。

沙子仔细看了以后的回答使东山大失所望,沙子说:

“有点像彩蝶。”于是东山告诉沙子,他之所以展示这两张扑克是因为它们与露珠有关。那个时候沙子看到东山毁坏的脸上出现了一把匕首的yīn影,这个先兆使他不寒而栗。但是他随即便释然地发现这个yīn影并没有针对他,因为东山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们就是露珠。”东山明确地指出以后,沙子便不再吭声。虽然他把所有的想象力全都鼓动出来,但他还是无法找出露珠与这两个luǒ女有一丝形象上的近似。沙子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东山,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十分明白即便说了也是没有作用。沙子感到露珠不仅毁坏了东山的面容,而且还毁坏了东山的眼睛。他感到此刻悬挂在东山脸上的匕首般yīn影,似乎在预告着露珠将自食其果,同时他又证实了刚才的预兆,那就是东山大难之后仍然劫数未尽。

可以说当露珠把那一小瓶硝酸朝东山脸上泼去时,她没法料到自己的灾难也开始了。十天以后,东山从医院回到自己家中,他的脸仍被纱布围困着。露珠以当初东山扑到她窗口的激qíng迎了上去,她笨重的身体扑过去时竟然像一只麻雀一样灵巧。那个时候呈现在东山眼中的露珠光彩夺目,她扑过来的叫声使他感到热气腾腾。然而所有这一切都转瞬即逝,东山的热qíng还没有完全燃烧就已经熄灭。迎接露珠的是两道悲哀的目光。正是在这一刻,东山最初预感到了抛弃,就像当初露珠在他脸上所看到的朝三暮四,他现在在露珠脸上看到了。在此后的日子里,东山的心里长出了一口yīn暗的枯井,他感到自己像是逃避光亮一样坐入了井中。他在那里反复思考,这思考带来的全部后果便是露珠正在远去。那时候他的视野被一片荒漠所占有,他看着露珠在荒漠之中如何消失。那肥大的屁股像一辆马车一样摇摇晃晃,消失时东山仿佛看到他记忆里飘扬的鲜艳内裤猝然倒下。倒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一丝灰尘也没有扬起。东山的思考来到这里之后并没有终止,而是继续前行。那时候他的目光则朝另一个方向飘去,他的目光穿越了所有过来的日子,停留在他们的婚礼上。然后又从婚礼上移开进入了那间屋子,是从那扇半掩的门上滑进去的。于是他看到露珠在chuáng上翩翩起舞,露珠在那一刻挥舞出来的动作再一次重现了。东山在露珠的动作里看到了一种训练有素的姿态。这个发现使东山终于明白了他们婚姻的实质。东山感到露珠对他的抛弃已经由来以久,在尚未得到她时,他已经被她抛弃。因此东山领悟到了那些日子来晃动在他眼前的露珠其实只是一个躯壳,露珠的灵魂从来就没有进门过一次。那躯壳也不过是在他chuáng上寄存一下,现在就是这躯壳也要被取回了。东山对这个即将来到的事实无力阻止,因为他明确地知道露珠已经付清了躯壳的寄存费,那就是他每一次在这躯壳上所得到的美妙乐趣。

3

命运在让东山的眼睛变形之后,并没有对露珠丢开不管,它使露珠的眼睛里始终出现了一层网状的雾瘴。这雾瘴曾经遮挡了东山的眼睛很久。因此露珠无法看到笼罩在东山头顶的灰暗。东山终日坐在墙角的孤独神态使她错误地理解为是对昔日面容的追怀。由于她歪曲了东山心中快速生长的嫉恨,所以她命中注定的灾难也就与日渐近。那个时候露珠显然心安理得,她已经毁灭了被东山抛弃的可能。她现在开始调动起全部的智慧,这些智慧的用处是今后生活的乐趣。今后的生活她将和东山共同承担,而换来的乐趣两人将平分秋色。露珠是在这种心qíng下解开了围困着东山面容的纱布,当东山支离破碎的面容解放出来时,露珠不由心满意足,因为东山此刻的面容正是她想象中的。然而东山从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时,他立刻明白了露珠为何要取走她的躯壳,答案就在这张毁坏的脸上。如果这张脸如过去一样完好无损,东山感到露珠也许不会匆忙取走她的躯壳,也许会永久地寄存在他这里。现在该发生的已经无法避免。

东山在取下纱布的这天夜晚来到了屋外,他是在一种盲目的yù念驱使下走到屋外来的。他自然无法知道这盲目的yù念其实代表了命运的意志。命运在他做出选择之前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只能在命运指定的轨道里行走。不久之后他已经站在了广佛家的门前,虽然房屋里一片漆黑,他还是举起手来敲门。他并不感到自己敲门的动作qiáng烈,但门框上的灰尘纷纷扬扬弥漫开来。那个时候旁边裂开了一条fèng,一个孩子的脑袋探了出来,于是他和孩子之间就发生了一段简单的对话,对话的结果让他知道广佛已经死了。广佛已经死去的消息使他产生了隔世之感,当他转身走下楼去时,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十分陌生。他就这样离开了广佛家。但是命运安排他出来并不只是让他得知这个消息,广佛不过是命运安排的一个转折,同时也是一个暗示。接下去出现的那个人才是命运的目的所在。东山现在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个时候一个陌生人拦住了东山的去路,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luǒ体扑克牌向东山展示。借着路灯的光线,东山看到了luǒ体的露珠。这两张扑克正是此后向沙子出示的那两张。

森林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发现沙子仍然逍遥法外,他不禁有些失望。这个失望使他明显地看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依然存在。他在这天早晨再次用小拇指敲开了沙子的屋门。尽管他敲门时很执着,但他更希望沙子不在里面,而在拘留所的某一间小屋内。同样,森林的出来也使沙子感到不那么愉快,他以为森林在里面应该呆得更久一些。然而森林仿佛看穿了沙子的心思,他颇为得意地说:

“我前天就出来了。”森林在沙子chuáng上坐下以后,他用手颇为神秘地指着放在他脚旁的黑色旅行包。他预言沙子无法猜出其中的含义,他说:“虽然你很聪明。”但是沙子提醒他:“我从来不把自己的智慧消耗在一些无聊的小事上。”

“这我知道。”森林挥了挥手。他告诉沙子在这点上他们有着共同之处,可是沙子却说:“我看不出来。”于是森林拉开了那个黑色旅行包,他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很大的镜框。一段充满感激的文字歪歪斜斜地呈现在沙子眼中,仿佛每个字都喝醉了。当证实沙子已经看清后,森林才将镜框重新放回旅行包中。沙子这时说:

“这种镜框可以在好几家商店买到。”

“问题不在这里。”森林又挥了挥手,他用那种沙子的腔调说。然后他十分严肃地告诉沙子他妻子服老鼠药自杀的过程。沙子听后马上让森林明白,那个过程他更清楚。森林却并不惊讶,他告诉沙子:“但是她没死。”这个消息显然使沙子没法料到。森林一眼看出了沙子此刻的迷惑。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后他向沙子指明,这个镜框就是送给生产那包老鼠药的厂家。他说:

“世界上难道还有更优秀的制药厂吗?”

以至他妻子吃下整整一碗后居然还活着,所以:

“仅仅写封感谢信是不够的。”

这就是他为何不远千里专程送镜框去的原因所在。

沙子听完之后同意这不是一桩无聊的小事,沙子的同意无疑使森林十分喜悦。但是沙子随后尖锐地指出他现在已经从复仇者堕落为感恩者了。

森林听后轻轻一笑,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小刀。他告诉沙子尽管这已不是上次出示的那把小刀,但它们一样锋利。接着他得意地让沙子明白,这把小刀不再像他的剪刀一样留恋于城内,这把小刀将杀向城外一千里的地方。因此不久之后沙子就会羞愧地发现自己的剪刀已经黯然失色。那时候他会来告诉沙子,这把小刀已经比他的剪刀:“更为有力了。”沙子却是轻蔑一笑,他指出森林的夸夸其谈是多么苍白无力后,他告诉森林,他的剪刀在剪完城里所有的辫子后自然会走向城外。但在此之前,他的剪刀决不会像森林的小刀一样好大喜功。森林的小刀不过割破了二十条裤子,二十这个数字太简单了,他提醒森林:“就是婴儿也能说出更复杂一点的数字。”

沙子的回答无疑给了森林以重重一击,使森林看到了自己的羞愧。森林悲伤地低下了头,悄悄地将那把小刀收起。沙子在看到自己的胜利之后,并不打算乘胜追击。相反他十分大度地肯定了森林准备杀向城外的想法是可取的。他认为森林的这个想法,又一次使他感到他们的友谊朝前跨出了一大步。说完他向森林伸出了友谊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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