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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之死_余华【完结】(2)

这些随笔作品试图表明的是一个读者的身份,而不是一个作者的身份。没有一个作者的写作历史可以长过阅读历史就像是没有一种经历能够长过人生一样。我相信是读者的经历养育了我写作的能力……二十年多来,我像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那样保持了阅读的饥渴,我可以说是用喝的方式去阅读那些经典作品。最近的三年当我写作这些随笔作品时我重读了里面很多篇章,我感到自己开始用品尝的方式会阅读了。我意外地发现品尝比喝更加惬意。

这些随笔作品试图表明的是一个读者的身份,而不是一个作者的身份。没有一个作者的写作历史可以长过阅读历史,就像是没有一种经历能够长过人生一样。我相信是读者的经历养育了我写作的能力,如同土地养育了河流的奔腾和树林的成长。

我要说的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任何一个作者其实也是读者。人们时常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写作如何面对读者?我的经验告诉我:广泛意义上的读者是无法面对的。因为命运的方式是如此之多,一个人如何可以代表人群?但是有一个读者是可以面对的,而且是无法回避的面对,这个读者就是作者自己,或者说是他的另一个身份。当作者在叙述中创作语言和形象时,他的读者的身份就会出来监视和检阅作者的创作,替他把握叙述中的节奏和分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伴随着写作过程时的感觉。有时候写作像人生一样迷们,前途和未来令人忧心忡忡,然而就像人生必须去经历一样,写作也必须前行,这时候就会依靠感觉的判断来寻找写作时的方向。

这样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阅读的体验,我的意思是阅读古典作品或者说是阅读经典作品的体验。这是最为重要的,对我来说经典作品就是清除了垃圾的作品,或者说是净身之后的作品。就像阳光使白昼更加明亮一样,对经典作品的阅读会使我们不断地去感受着生存的价值,仿佛是清除了人生中那些琐碎无聊和患得患失的时刻,而将那些激昂奔放和心醉神迷的时刻凝聚到了一起。我的经验是与死者的jiāo谈更容易沟通,再也没有像生和死之间那样坦诚相见了,已故作家们的思想和激qíng、痛苦和欢乐,还有真诚和勇气安安静静地躺在一页页翻动的纸上,这些纸张或者洁白或者泛huáng,如同风平làng静的海面一样,我们的阅读带来的则是海底的激流。为此我信任前人的智慧,所以我也相信卢克莱修的独断之语——

当代人失去了古人的活力

大地也失去了昔日的丰饶

博尔赫斯给这样的阅读下了定义,他说这些作品并不是一定具有某种优点的书籍,“而是一部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qíng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书。”

二十年多来,我像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那样保持了阅读的饥渴,我可以说是用喝的方式去阅读那些经典作品。最近的三年当我写作这些随笔作品时,我重读了里面很多的篇章,我感到自己开始用品尝的方式去阅读了。我意外地发现品尝比喝更加惬意。

1999年10月31日

我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应该是1973年,县里的图书馆重新对外开放。我父亲为我和哥哥弄了一张借书证,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尤其是长篇小说。我把那个时代所有的作品几乎都读了一遍,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还有《牛田洋》、《虹南作战史》、《新桥》、《矿山风云》、《飞雪迎chūn》、《闪闪的红星》……当时我最喜欢的书是《闪闪的红星》,然后是《矿山风云》。

在阅读这些枯燥乏味的书籍的同时,我迷恋上了街道上的大字报。

那时候我已经在念中学了,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在那些大字报前消磨一个来小时。到了70年代中期,所有的大字报说穿了都是人身攻击,我看着这些我都认识都知道的人,怎样用恶毒的语言互相谩骂,互相造谣中伤对方。有追根寻源挖祖坟的,也有编造色qíng故事,同时还会配上漫画,漫画的内容就更加广泛了,什么都有,甚至连jiāo媾的动作都会画出来。

在大字报的时代,人的想像力被最大限度地发掘了出来,文学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发挥,什么虚构、夸张、比喻。讽刺……应有尽有。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文学,在大街上,在越贴越厚的大字报前,我开始喜欢文学了。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一名初中学生,正在经历着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记得自己当时怎么也分不清上课和下课的铃声,经常是在下课铃响时去教室上课,与蜂拥而出的同学们迎面相撞,我才知道又弄错了。那时候我喜欢将课本卷起来,cha满身上所有的口袋,时间一久,我所有的课本都失去了课本的形象,像茶叶罐似的,一旦掉到地上就会滚动起来。我的另一个杰作是,我把我所有的鞋都当成了拖鞋,我从不将鞋的后帮拉出来,而是踩着它走路,让它发出那种只有拖鞋才会有的漫不经心的声响。接下去,我欣喜地发现我的恶习在男同学中间蔚然成风,他们的课本也变圆了,他们的鞋后帮也被踩了下去。

这是1974年,或者1975年时期的事,“文革”进入了后期,生活在越来越深的压抑和平庸里,一成不变地继续着。我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去打篮球,上化学或者物理课时在cao场上游dàng,无拘无束。然而课堂让我感到厌倦之后,我又开始厌倦自己的自由了,我感受到了无聊,我愁眉苦脸,不知道如何打发日子。这时候我发现了音乐,准确地说我发现了简谱,于是在像数学课一样无聊的音乐课里,我获得了生活的乐趣,激qíng回来了,我开始作曲了。

应该说,我并不是被音乐迷住了,我在音乐课上学唱的都是我已经听了十来年的歌,从《东方红》到革命现代京剧,我熟悉了那些旋律里的每一个角落,我甚至都能够看见里面的灰尘和阳光照耀着的qíng景,它们不会吸引我,只会让我感到头疼。可是有一天,我突然被简谱控制住了,仿佛里面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目光。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多明戈、卡雷拉斯和帕瓦罗蒂三大男高音的音乐会有着感人至深的魅力。

在此之前,已经在报纸上和网上读到无数有关这次音乐会的报道和评述,随着时间的临近,批评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多,主要集中在票价的昂贵上。我不知道2000美金的座位能否看清三位男高音的脸?别人送我的票是1080美金价格,在我的座位上看三位男高音时就像是三只麻雀,我用望远镜看也不过是三只企鹅而已。所以当我走进午门广场时,一个qiáng烈的感受涌上心头,我觉得这似乎不是一场音乐会,而是世界杯足球赛的决赛,几万人聚集到了一起。好在今天晚上凉风阵阵,还有六个巨大的屏幕,我没有出汗,也通过屏幕看清了他们的脸。

应该说,三位男高音的演唱就像炉火一样,刚开始仅仅是火苗,然后逐渐燃烧,最后是熊熊大火。演唱会越到后面越是激动人心,尤其是三人齐唱时,他们的歌声飞了,而且像彩虹般的灿烂。

一直以来,我最喜欢的是多明戈,我认为他才是真正的歌剧之王。今天晚上,他演唱的每一首歌都是那么的令人激动,他的声音有着山峦似的宽广和壮丽的起伏,他的表qíng在屏幕上也是làng涛一样波动着。卡雷拉斯最为出色的是他唱起了那些经典民歌,尤其是好莱坞的歌曲,他在把握通俗的qíng感时,有着让人yù哭无泪的力量。

而帕瓦罗蒂,三人中他年龄最大,体积也是最大,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他唱完一首咏叹调走回去的背影时,突然发现他是用游泳的姿态在走路。当他走出来时,他的左手总是挥动着一块厨娘们喜欢的白色餐巾,他的表qíng在演唱之前十分丰富,可是一旦唱起来他就没有什么表qíng了。他的声音在表达咏叹调变幻的qíng感时,根本无法和多明戈相比。可是上帝把天使的嗓音给了他,那是怎样的声音?只要你听到它,你就会疯狂地爱上它。要知道你爱上的是声音,是那种消失的比风还要快的东西。我们可以批评帕瓦罗蒂,可是我们无法阻止上帝的旨意,上帝最喜爱的就是帕瓦罗蒂。

6月23日夜

两位从事出版的朋友提出建议:希望我将自己所有的中短篇小说编辑成册。于是我们坐到了一起,经过几个小时的讨论之后,就有了现在的方案,以每册十万字左右的篇幅编辑完成了共六册的选集。里面收录了过去已经出版,可是发行只有一千多册的旧作;也有近几年所写,还未出版的新作。我没有以作品完成日期的顺序来编辑,我的方案是希望每一册都拥有相对独立的风格,当然这六册有着统一的风格。我的意思是这六册选集就像是脸上的五官一样,以各自独立的方式来组成完整的脸的形象。

可以这么说:《鲜血梅花》是我文学经历中异想天开的旅程,或者说我的叙述在想象的催眠里前行,奇花和异糙历历在目,霞光和云彩转瞬即逝。于是这里收录的五篇作品仿佛梦游一样,所见所闻飘忽不定,人物命运也是来去无踪;《世事如烟》所收的八篇作品是cháo湿和yīn沉的,也是宿命和难以捉摸的。因此人物和景物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的关系都是若即若离。这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努力,当时我努力去寻找他们之间的某些内部的联系方式,而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外在的逻辑;《现实一种》里的三篇作品记录了我曾经有过的疯狂,bào力和血腥在字里行间如波涛般涌动着,这是从恶梦出发抵达梦魇的叙述。为此,当时有人认为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我胆小如鼠》里的三篇作品,讲述的都是少年内心的成长,那是恐惧、不安和想入非非的历史;《战栗》也是三篇作品,这里更多地表达了对命运的关心;《huáng昏里的男孩》收录了十二篇作品,这是上述六册选集中与现实最为接近的一册,也可能是最令人亲切的,不过它也是令人不安的。

这是我从1986年至1998年的写作旅程,十多年的漫漫长夜和那些晴朗或者yīn沉的白昼过去之后,岁月留下了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记忆只能点点滴滴地出现,而且转瞬即逝。回首往事有时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昔日曾经出现过的欢乐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huáng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分。这似乎就是人生之路,经历总是比回忆鲜明有力。回忆在岁月消失后出现,如同一根稻糙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仅仅只是象征。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而且这样的提醒时常以篡改为荣,不过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的人生变得丰富和饱满。我的经验是写作可以不断地去唤醒记忆,我相信这样的记忆不仅仅属于我个人,这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形象,或者说是一个世界在某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烙印,那是无法愈合的疤痕。我的写作唤醒了我记忆中无数的yù望,这样的yù望在我过去生活里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曾经实现过或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写作使它们聚集到了一起,在虚构的现实里成为合法。十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jiāo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写作有益于身心健康,因为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完整起来。写作使我拥有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qiáng大起来时,另一个必然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贫乏之时,我虚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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