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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之死_余华【完结】(5)

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写作其实回答了一个由来已久的难题——什么是心理描写?这个存在于教科书、文学辞典以及各类写作和评论中的专业术语,其实是一个错误的路标,只会将叙述者引向没有尽头的和不知所措的远方。让叙述者远离内心,而不是接近。威廉·福克纳在其短篇小说《沃许》里,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故事和福克纳的其他故事一样粗犷有力,充满了汗水与尘土的气息。两个白人——塞德潘和沃许,前者因为富裕成为了主人,而贫穷的沃许,他虽然在黑人那里时常会得到来自肤色的优越感,可他仍然是一个奴隶,一个塞德潘家中的白奴。当这个和他一样年过六十的老爷使他只有十五岁的外孙女怀孕以后,沃许没有感到愤怒,甚至连不安都没有。于是故事开始了,沃许的外孙女弥丽躺在糙垫上,身边是她刚刚出生的女儿,也就是塞德潘的女儿。塞德潘这一天起chuáng很早,不是为了弥丽的生产,而是他家中名叫格利赛达的母马产下了马驹。塞德潘站在弥丽的糙垫旁,看着弥丽和她身边的孩子,他说:“真可惜,你不是匹母马。不然的话,我就能分给你一间挺像样的马棚了。”塞德潘为格利赛达早晨产下的小公马得意洋洋,他说:“公的。

呱呱叫的小驹子。“然后他用鞭子指指自己的女儿:”这个呢?“”是个母的,我觉得。“叙述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一个bào力的结束。福克纳让叙述在女人和母马的比较中前行,塞德潘似乎成为了那匹母马的丈夫,格利赛达产下的小驹子让塞德潘表达出了某些父亲的骄傲。而沃许的外孙女弥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奴隶,她身边的孩子虽然也是他的孩子,可在他眼中不过是另一个奴隶。福克纳的叙述为沃许提供了坚不可摧的理由,当沃许举起大镰刀砍死这个丧失了人xing的塞德潘,就像屠宰一匹马一样能够为人所接受。

然后,叙述的困难开始了,或者说是有关心理描写的绝望开始了。如果沃许刚才只是喝了一杯威士忌,那么展示他的内心并不困难,任何简单的叙述都能够胜任,让他告诉自己:“我刚才喝了一杯威士忌。”或者再加上“味道不错”,“我很久没喝了”之类的描叙。

描叙的yù望如果继续膨胀,那么就可以将内心放人到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像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经常做的工作——“我心中有数,我当时把自己置于最为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其严厉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普鲁斯特善于让他笔下的人物在清闲的时候打发时光,让人物的内心在对往事的追忆中越拉越长,最后做出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总结。

如果沃许刚才举起的不是镰刀,而是酒杯,喝到了上好的威士忌的沃许·琼斯很可能会躺到树荫里,这个穷光蛋就会像斯万那样去寻找记忆和想象,寻找所有喝过的和没有喝过的威士忌,要是时间允许,他也会总结自己,说上一些警句和格言。然而现实让沃许选择了镰刀,而且砍死了塞德潘。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内心,如何去描写?威廉·福克纳这样写道:他再进屋的时候,外孙女在糙垫上动了一下,恼怒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什么事呀?”她问。

“什么什么事呀?亲爱的?”“外边那儿吵吵闹闹的。”“什么事也没有。”他轻轻地说……

沃许·琼斯显示了出奇的平静,他帮助外孙女喝了水,然后又对她的眼泪进行了安慰。不过他的动作是“笨拙”的,他站在那里的姿态是“硬挺挺”的,而且yīn沉。他得到了一个想法,一个与砍死塞德潘毫无关系的想法:“女人……她们要孩子,可得了孩子,又要为这哭……哪个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后他坐在了窗口。威廉·福克纳继续写道:整个上午,长,明亮,充满阳光,也都坐在窗口,在等着。时不时地,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到糙垫那边去。他的外孙女现在睡着了,脸色yīn沉,平静,疲倦,婴儿躺在她的臂弯里。之后,他回到椅子那儿再坐下,他等着。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们耽误了这么久,后来他才想起这天是星期天。上午过了一半,他正坐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拐过屋角,碰上了死尸,抽了口冷气地喊了一声,他抬头看见了窗口的沃许,霎时间好像被催眠了似的,之后便转身逃开了。于是,沃许起身,又踮着脚来到糙垫chuáng前。

沃许砍死塞德潘之后,威廉·福克纳的叙述似乎进入了某种休息中的状态,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如同远处的流水声轻微和单纯地响着。叙述和沃许共同经历了前期的紧张之后,随着那把镰刀果断地砍下去,两者又共同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安静之中。当沃许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似乎像他的外孙女一样疲倦了。于是他坐在了窗口,开始其漫长的等待,同时也开始了劳累之后的休息。此刻的叙述展示了一劳永逸似的放松,威廉·福克纳让叙述给予沃许的不是压迫,而是酬谢。沃许·琼斯理应得到这样的慰劳。

显而易见,福克纳在描写沃许内心承受的压力时,是让叙述中沃许的心脏停止跳动,而让沃许的眼睛睁开,让他去看;同时也让他的嘴巴张开,让他去说。可怜的沃许却只能说出一生中最为贫乏的语言,也只能看到最为单调的qíng形。他被叙述推向了极端,同时也被自己的内心推向了极端,于是他失去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而叙述也同样失去了描写他内心的语言。

就像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所从事的那样,威廉·福克纳对沃许心理的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描写。不同的是,福克纳更愿意在某些叙述的片段而不是全部,来展示自己这方面出众的才华和高超的技巧,而且满足于此;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则是一直在发展这样的叙述,最后他们在《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里获得了统一的和完美的风格。

这里要讨论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司汤达的《红与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与威廉·福克纳的沃许·琼斯一样有着杀人的经历。不同的是,福克纳只是让沃许举起镰刀,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的是一把更为吓人的斧头。福克纳省略了杀人的过程,他只是暗示地写道:“他手里握着那把镰刀,那是三个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自己地、不费chuī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紧接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人吃惊地描叙起那位放高利贷老太婆的头部,“老太婆和往常一样没有扎头巾。她那带几根银丝的、稀疏的、浅色的头发照常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编成了一条鼠尾似的辫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盘成了一个发髻。这把梳子突出在后脑勺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中断的方式延长了bào力的过程,当斧头直砍下去时,他还让我们仔细观察了这个即将遭受致命一击的头部,从而使砍下的斧头增加了惊恐的力量。随后他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再砍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恶梦般的叙述几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写组成,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且以不可思议的笨拙去挤压它们,他能够拧gān一条毛巾里所有的水分,似乎还能拧断毛巾。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让叙述的高cháo遍布在六百页以上的书中,几乎每一行的叙述都是倾尽全力,而且没有轻重之隔,也没有浓淡之分。图财害命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显然没有沃许·琼斯的平静,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里没有平静,虽然他的叙述在粗犷方面与威廉·福克纳颇有近似之处,然而威廉·福克纳更愿意从容不迫地去讲述自己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像是在梦中似的无法控制自己,并且将梦变成了梦魇。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当书中的人物被推向某些疯狂和近似于疯狂的境地时,他们都会立刻放弃心理描写的尝试。福克纳让沃许坐到了窗前,给予了沃许麻木和不知所措之后的平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疯狂下去,当高利贷老太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分散在两个章节里的近二十页篇幅,来展示这个杀人犯所有的行为,一连串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动作,而不是心理描写。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清醒和神志不清之间,在恐惧和勇气之间,一句话就是在梦和梦魇之间,开始了他杀人的真正目的——寻找高利贷老太婆的钱财。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时候的叙述,比斧头砍向头颅更为疯狂,快速跳跃的节奏令人难以呼吸。

他把斧头放在死人身边的地板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极力不让自己沾上涌出来的鲜血——她上次就是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钥匙的。

显然,此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镇静的。镇静使他摸到了钥匙并且掏出了钥匙,可是紧接着他又立刻惊慌失措——他刚拿钥匙去开五斗橱,一听见钥匙的哗啦一声,仿佛浑身起了一阵痉挛。他又想扔下一切东西逃跑。

陀思妥耶夫斯基让叙述在人物状态迅速转换中前行。惊弓之鸟般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怎么都无法打开五斗橱,所有的钥匙在他手中都cha不进锁孔。随即他又清醒似的将手上的鲜血擦在红锦缎上,并且认为鲜血擦在红锦缎上不显眼……没有一个作家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如此折磨自己笔下的人物。拉斯柯尔尼科夫如同进入了地狱似的,他将应该是一生中逐渐拥有的所有感觉和判断,在倾刻之间全部反应出来。并且让它们混杂在一起,不断出现和不断消失,互相抵抗同时也互相拯救。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满足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自我折磨,他不时地让楼道里传来某些声响,一次次地去惊吓拉斯柯尔尼科夫,并且让老太婆同父异母的妹妹丽扎韦塔突然出现在屋子里,bī迫他第二次杀人。就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高利贷老太婆,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让她yīn魂不散——他忽然觉得好像老太婆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就撇下钥匙和五斗橱,跑回到尸体跟前,拿起斧头,又向着老太婆举起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掠夺钱财的yù望和自我惩罚的惊恐里度日如年,十多页漫长的叙述终于过去了,他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此刻叙述也从第一章过渡到了第二章——他这样躺了很久。有时他仿佛睡醒了,于是发觉夜早已来临,但他并不想起chuáng。末了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

叙述似乎进入了片刻的宁静,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折磨还在继续。首先让他发烧了,让他打着可怕的寒颤,“连牙齿都格格打战,浑身哆嗦”,然后让他发现昨天回家时没有扣住门钩,睡觉也没有脱衣服,而且还戴着帽子。拉斯柯尔尼科夫重新进入了疯狂,“他向窗前扑去”——他把自己的衣服反复检查了三次,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才放心地躺下来,一躺下就说起了梦话,可是不到五分钟,他立刻醒过来,“发狂似的向自己那件夏季外套扑过去”——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罪证还没有消除。随后他又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没多久他又疯狂地跳起来,他想到口袋里可能有血迹……在第二章开始的整整两页叙述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着前面十多页的工作,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身体继续动dàng不安,让他的内心继续兵慌马乱,而且这才只是刚刚开始,接下去还有五百多页更为漫长的痛苦生涯,拉斯柯尔尼科夫受尽折磨,直到尾声的来临。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威廉·福克纳对沃许·琼斯杀人后的所有描叙就显得十分温和了。这样的比较甚至会使人忘记福克纳叙述上粗犷的风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威廉·福克纳竟然像起了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乡巴佬。谁都无法在叙述的疯狂上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提并论,不仅仅是威廉·福克纳。当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力量拿出二十页的篇幅来表达他当时惊心动魄的状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是如此直接了当,毫不回避地去jīng心刻画有可能出现的所有个人行为和所有环境反应。其他作家在这种时候都会去借助技巧之力,寻求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放弃了对技巧的选择,他的叙述像是一头义无反顾的黑熊那样笨拙地勇往直前。最后一个例子应该属于司汤达。这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年长三十八岁的作家倒是一位绅士,而且是法语培养出来的绅士。可以这么说,在十九世纪浩若烟海的文学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为接近的作家可能是司汤达,尽管两人之间的风格相去甚远,就像宫殿和监狱一样,然而欧州的历史经常将宫殿和监狱安置在同一幢建筑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也被欧州的文学安置到了一起,形成古怪的对称。我指的是阅读带来的反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的叙述似乎总是被叙述中某个人物的内心所笼罩,而且笼罩了叙述中的全部篇幅。拉斯柯尔尼科夫笼罩了《罪与罚》,于连·索黑尔笼罩了《红与黑》。如果不是仔细地去考察他们叙述中所使用的零件,以及这些零件组合起来的方式,仅仅凭借阅读的印象,我们或许会以为《罪与罚》和《红与黑》都是巨幅的心理描写。确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都无与伦比地表达出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和于连·索黑尔内心的全部历史,然而他们叙述的方式恰恰不是心理描写。司汤达的叙述里没有疯狂,但是他拥有了长时间的激动。司汤达具有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类似的能力,当他把一个人物推到某个激动无比的位置时,他能够让人物稳稳坐住,将激动的状态不断延长,而且始终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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