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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饭_余华【完结】(6)

我读小学以后,我们家搬进了医院的宿舍楼,宿舍就建在我们的纵火之地。当时手术室已经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医院总务处和供血室,同时又在我家对面盖了一幢小房子,将它作为太平间,和以前的厕所为邻。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的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

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哭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是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白天的时候,我上厕所经常从太平间的门口走过,我看到T面只有一张水泥chuáng,显得gān净整洁。有时候我会站在自己的窗口,看着对面那一间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

那时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糙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我第一次发现太平间里极其凉慡,我在那张gān净的水泥chuáng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炎热的中午,我感受的却是无比的清凉,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来,我谈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 死亡是凉慡的夜晚。

长大成人以后,我读到过很多回忆录,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们的身旁度过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医院里。我感到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它就是我出生前已经去世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 文革 中去世的外公,就是十来年前去世的外婆。如今,那座医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我童年的医院也己经去世了。

1998年5月26日

我在南方长大成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于很少吃包子和饺子,这类食物就经常和节日有点关系了。小时候,当我看到外科医生的父亲手里提着一块猪ròu,捧着一袋面粉走回家来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我小时候有很多节日,五月一日是劳动节,六月一日是儿童节,七月一日是共产党的生日,八月一日是共产党军队的生日,十月一日是共产党中国的生日,还有元旦和chūn节,因为我父亲是北方人,这些日子我就能吃

到包子或者饺子。

那时候我家在一个名叫武原的小镇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时也能够看到一小片的麦田,它在稻田的包围中。这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一片麦田,也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在这片麦田的中央做过一张chuáng,是将正在生长中的麦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独自一躺在那里。我没有在稻田的中央做一张chuáng是因为稻田里有水,就是没有水也是泥泞不堪,而麦田的地上总是千的。

那地方同时也成了我躲避父亲追打的乐园。不知为何我经常在午饭前让父亲生气,当我看到他举起拳头时,立刻夺门而逃,跑到了我的麦田,躺在麦子之上,忍受着饥饿去想像那些美味无比的包子和饺子。那些咬一口就会流出ròu汁的包子和饺子,它们就是我身旁的麦子做成的。这些我平时很少能够吃到的、在我饥饿时的想像里成为了信手拈来的食饥而对不远处的稻田里的稻子,我知道它们会

成为热气腾腾的米饭,可是虽然我饥肠辘辘,对它们仍然不屑一顾。

我一直那么躺着,并且会迸入梦乡。等我睡一焦醒来时,经常是傍晚了,我就会听到父亲的喊叫,父亲到处在寻找我,他喊叫的声音随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变得越来越焦急。这时候我才偷偷爬出麦田,站在田埂上放声大哭,让父亲听到我和看到我,然后等父亲走到我身旁,我确定他不再生气后,我就会伤心yù绝地提出要求,我说我不想吃米饭,我想吃包子。

我父亲每一次都满足了我的要求,他会让我爬到他的背上,让我把眼泪流在他的脖子上,当饥饿使我胃里有一种空dòng的疼痛时,父亲将我背到了镇上的点心后,让我饱尝了包子或者饺子的美味。后来我父亲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那一次还没有到傍晚,他在田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怒气冲冲地喊叫着我的名字,威胁着我,说如果我再不出去的话,他就会永远不让我回家。当时我就躺在麦田里,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父亲不会发现我。虽然他那时候怒气十足,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以后,他就会怒气全消,就会焦急不安,然后就会让我去吃上一顿包子。

让我倒霉的是,一个农民从我父亲身旁走过去了,他在田埂上看到麦田里有一块麦子倒下了,他就在嘴里抱怨着麦田里的麦子被一个王八蛋给踩倒了。他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他的话提醒了我的父亲,这位外科医生立刻知道他的儿子身藏何处了。于是我被父亲从麦田里揪了出来,那时候还是下午,天还没有黑,我父亲也还怒火未消,所以那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因祸得福地饱尝了一顿包子,而是饱尝了皮ròu之苦。

1998年2月23日

我觉得土地是一个充实的令人感激的形象,比如是一个祖父,是我们的老爷子。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惊喜和忧伤都不会打动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看着日出和日落,看着四季的转换,看着我们的出生和死去。我们之间的相爱和勾心斗角,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大约是在四五岁的时候,我离开了杭州,跟随父母来到一个名叫海盐的小县城。我们在一条弄堂的底端一住就是十多年,县城弄堂的末尾实际上就是农村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那块有着很多池塘、chūn天开放着油菜花、夏天里满是蛙声的土地上,于了很多神秘的已经让我想不起来的坏事,偶尔也做过一些好事。

回忆使我看到了过去的炊烟,从农舍的屋顶出发,缓慢地汇入到傍晚宁静的霞光里。田野在细雨中的影像最为感人,那时候它不再空旷,弥漫开来的雾气不知为何让人十分温暖。我特别喜欢听huáng昏收工时农民的眩喝,几头被迫离开池塘的水牛,走上了狭窄的田埂。还有来自蔬菜地的淡淡的粪味,这南方农村cháo湿的气息,对我来说就是土地的清香。

这就是土地给予我一个孩子的最初的礼物。它向我敞开胸膛,让我在上面游dàng时感到踏实,感到它时刻都在支撑着我。

我童年伙伴里有许多农村孩子,他们最突出的形象是挎着割糙篮子在田野里奔跑,而我那时候是房屋的囚徒。父母去上班以后,就把我和哥哥反锁在屋里,我们只能羡慕地趴在楼上的窗口,眺望那些在土地上施展自由的孩子。他们时常跑到楼下来和我们对话,他们最关心的是在楼上究竟能望多远,我哥哥那时已经懂得如何炫耀自己了,他告诉他们能望到大海。那些楼下的孩子个个目瞪口呆,谎言使我哥哥体会到了自己的优越。然而当他们离去时,他们锄黑的身体在夏天的阳光里摇摇晃晃,嫉妒就笼罩了哥哥和我。那些农村孩子赤luǒ的脚和土地是那么和谐。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开始有机会和他们一起玩耍了。那时候的农民都没有锁门的习惯,他们的孩子成为我的朋友以后,我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他们的屋子里走进走出,屋中有没有人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可以随便揭开他们的锅盖,看看里面有没有年糕之类的食物,或者在某个角落拿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挎着一个割糙篮子,追随着他们。他们申间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好像比我哥哥大一岁,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很会chuī牛。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说他父母结婚时,他吃了满满一篮子糖果。当时我们几个年龄小的,都被他骗得膛目结舌。后来是几个年龄大的孩子揭穿了他,向他指出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他只是 嘿嘿 一笑,一点都不惭愧。这个家伙有一次穿着一条花短裤,那色彩和条纹和我母亲当时的一条短裤一模一样,当我正要这样告诉他时,哥哥捂住了我的嘴,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已经知道我要

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告诉我,如果我刚才说出那句话,他们就会说我母亲的下流话,当时我心里是一阵阵地紧张。

那个爱chuī牛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是被他父亲一拳打死的。当时他正靠墙站着,他父亲一拳打在他的脖子上,打断了颈动脉。当场就死了。这事在当时很出名,我父亲说他如果不是靠墙站着,就不会死去,因为他在空地上摔倒时会缓冲一下。父亲的话对我很起作用,此后每当父亲发怒时,我赶紧站到屋子申央,免得也被一拳打死。他家弟兄姐妹有六个,他排行第四。所以他死后,他的家人也不是十分悲伤,他们更多的是感叹他父亲的倒霉,他父亲为此蹲了两年的监狱。他被潦糙地埋在一个池塘旁,坟堆不高,从我家楼上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很长时间里,他都作为吓唬人的工具被我们这些孩子利用。我哥哥常常在睡觉时悄声告诉我,说他的眼睛正挂在我家黑暗的窗户上,吓得我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出气。有时候在晚上,我会鼓起勇气偷偷看一眼他的坟堆,我觉得他的坟还不是最可怕的,吓人的是坟旁一棵榆树,树梢在月光里锋利地抖动,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几年以后,他的坟消失了,他

被土地完全吸收以后,我们也就完全忘记了他。

当时住在弄堂里的城镇孩子,常和这些农村的孩子发生争吵。我们当时小小的年龄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优越,为什么自卑。弄堂里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集体斗殴是经常发生的。有一次我站到了农村孩子一边,我哥哥就叫我叛徒。我和那些农村孩子经常躲在稻làng里密谋,袭击自己哥哥的方案是最让我苦恼的。我之所以投奔他们,背叛自己弄堂里的同类,是因为他们重视我,我小小的自尊心会得到很大的满足。如果我站到弄堂里的孩子一边,年龄的劣势只能让我做一个小走卒。

我的行为给我带来了一个凄凉的夜晚。当时弄堂里为首的一个大孩子叫刘继生,他能chuī出迷人的笛声,他经常坐在窗口chuī出卖梨膏糖的声音,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上当后拼命奔跑过去,看到的是他坐在窗前哈哈大笑。他十八岁那年得huáng疸肝炎死去了。他家院子里种着葡萄,那一年夏天的晚上,弄堂里的很多孩子都坐在葡萄架下,他母亲给他们每人一串葡萄,我哥哥也坐在那里。我因为背叛了他们,便被拒绝在门外。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泥地上,听着他们在里面说话和吃葡萄,我的那些农村盟友不知都跑到哪儿去了,我孤单一人,在月光下独自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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