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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_余华【完结】(37)

最后一次回来,他住的时间可能是过长了一点。他那怒气冲冲的父亲整天训斥他,要把他赶回乡下去。有几次我从他家窗前经过,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他是那么可怜巴巴地告诉父亲,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想吃东西,更不能gān活。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得肝炎了,刘小青的父亲也不知道。

他母亲为他煮了两个jī蛋,劝他还是回乡下去吧。他回到乡下以后,才过两天就昏迷了。是那两个健壮的姑娘轮流把他背回到家中。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时,看到了这两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姑娘,满腿烂泥,哭丧着脸从刘小青家走出来。当天晚上他就死了。

我至今记得他当初离家时暗淡的神色,他扛着铺盖,右手攥着两个jī蛋,慢吞吞地往轮船码头走去。事实上那时他已经死气沉沉了,蹒跚的步履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唯有那支cha在上衣口袋里的笛子,在他走去时一摇一摇的,显得稍有生气。

这个死到临头的人,在看到我走来时,还想再捉弄我一次。他让我凑近他屁股看看,那里是不是拉破了。我已经上过他一次当了,所以我就对着他喊叫:

我不看,你会让我吃臭屁的。

他嘿嘿一笑,放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屁,然后缓慢地走向了永久之死。

当初huáng疸肝炎的可怕被极其夸大了,刘小青戴着黑纱来到学校时,所有的同学都叫叫嚷嚷地躲着他。这个刚刚失去哥哥的孩子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走向一个篮球架下打球的同学,那群人像蜜蜂一样立刻逃向了另一个球架,他们同声咒骂他,而他则依然讨好地向他们笑。我当时坐在教室外的石阶上,看着他孤零零地站在空dàngdàng的球架下,垂着双手一付不知所措的样子。

后来他慢慢地向我走来,他走到我近旁站住了脚,装出一付看别处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看到我没有走开,就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自从那标语的事后,我们没再说话,更没有那么近地呆在一起过。突然来到的孤单使他走向了我,他终于先和我说话了,他问: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不怕。 我这样回答。

随后我们两人都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在膝盖上哧哧笑了起来。毕竟我们有一段时间互不理睬了。

我在两天时间里,经历了童年中两桩突然遭遇来的死去,先是刘小青的哥哥,紧接着是王立qiáng,使我的童年出现了剧烈的抖动。我无法判断这对我的今后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但是王立qiáng的死,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刚刚和刘小青恢复了昔日的友qíng,还来不及去和国庆握手言和,那天夜晚王立qiáng就一去不返了。

他和那位年轻女子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这样的结局,他们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日子,在那个夜晚被人捉住了。

王立qiáng一位同事的妻子,是那个时代道德的忠实卫士,按她的话说是她早就怀疑他们了。这个有两个孩子的母亲,以自己无可挑剔的贞节,去监视别人的偷qíng。王立qiáng在这个女人的丈夫出差去外地时,他们共有一间办公室,他带着那个年轻女子黑夜来到这里,将办公桌上的用品放到了地上,然后以桌代chuáng开始他们苦涩的幸福。

那个突然袭击的女人,手拿丈夫的钥匙迅速打开房门,并以同样的迅速拉亮了电灯。桌上那一对恋人吓得目瞪口呆,在偷袭者极其响亮的痛斥声里,王立qiáng和他桌上的伙伴都顾不上穿好裤子,就双双跪在她的脚前,百般哀求。在我眼中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王立qiáng,当时是声泪俱下。

这个监视已久终于获得成果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她明确告诉他们,再求饶也没有用,她说: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们。

然后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像刚下了蛋的母jī一样叫唤了。

王立qiáng知道一切都不可改变了,他帮助恋人穿上衣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武装部的同事从楼下上来后,他看到了政委,就面有愧色地说:

政委,我犯生活错误了。

政委让几个战士把王立qiáng看守起来,让那个姑娘回家去。

王立qiáng的恋人早已泣不成声,她站起来往外走去时仍然用手捂着脸。那个眉飞色舞的女人这时恶狠狠地冲着她喊:

放下你的手,你和男人睡觉时怎么不脸红。

王立qiáng缓慢地走到她身旁,挥起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我无法知道当时更多的qíng形,那个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qiáng突然一击后,她的疯狂是可想而知的。她张开手指向王立qiáng扑过去时,却被一把椅子绊倒在地。她的愤怒立刻转变成了委屈,她嚎啕大哭了。政委让人快些把王立qiáng带走,留下几个人去劝说这个坐在地上不愿起来的女人,自己则回去睡觉了。

王立qiáng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坐到了后半夜,然后站起来对一个看管他的战士说,他要去办公室拿点东西。因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战士,看着他的上级有些为难。王立qiáng说声马上就会回来,就径自出门了。那个战士没有尾随,而是站在门旁,看着王立qiáng在月光下走向办公楼,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办公楼巨大的yīn影之中。

事实上王立qiáng没有去办公室,而是打开了由他负责的武器室,拿了两颗手榴弹后走下了楼梯。他贴着房屋,在yīn影里无声地走到家属楼前,然后沿着楼梯走上了二楼,在西面的一扇窗户前站住脚。他多次来过这间屋子,知道那个女人睡在什么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线,一使劲砸破玻璃后,就将手榴弹扔了进去,自己赶紧跑到楼梯口。手榴弹这时候爆炸了,一声巨响将这幢陈旧的楼房震得摇摇晃晃,灰尘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跑出去的王立qiáng身上。他一直跑到围墙下面,蹲在围墙的黑影里。

那时候武装部里仿佛出现战争似的乱成一团,他听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骂那位失职的战士,还有人在喊叫担架的声音。这纷乱的qíng景在王立qiáng模糊不清的眼中,犹如一团翻滚而来的蝗虫。后来他看到那幢楼里抬出了三副担架,他听到那边有人在说:

还活着,还活着

他心里随即一怔。当担架被抬上汽车驶出去以后,他立刻攀上围墙翻越了出去,他知道自己应该往医院跑去。

这天凌晨的时候,镇上那家医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榴弹,满脸杀气腾腾的男人。王立qiáng走入住院部时,值班的外科医生是个大胡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qiáng就明白和刚才送来的三个人有关,他吓得在走廊里乱窜,同时哇哇大叫:

武装部杀人啦。

大胡子外科医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才稍稍镇静下来,那时他和一个浑身哆嗦的护士站在一起,看着王立qiáng手提手榴弹正挨着房间搜查过来。外科医生突发勇敢,他向护士建议两人一起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他。这倒是提醒了那个护士,眼看着王立qiáng越走越近,护士惊恐地哀求外科医生:

你快去抱住他吧。

外科医生想一想后说:

还是先去报告领导吧。

说着他打开窗户跳出去,逃之夭夭了。

王立qiáng一个一个房间搜查过去,周围恐惧的喊叫吵得他心烦意乱。他来到护士值班室,刚打开门,一股力量把门堵上了,他左手的手腕遭受门的猛力一击,然后被夹在了那里,疼得他直皱眉,他用身体使劲将门撞开,里面四个护士对着他又哭又喊,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女人。他就安慰她们,他不会杀她们的。可她们只知道哭喊,根本就不理会他在说些什么。王立qiáng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退了出来。接着他走入手术室,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早就逃跑了。他看到了两张手术台上躺着两个男孩,认出了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们血ròu模糊,已经死去了。他非常不安地看着这两个男孩,没想到最后死去的竟是他们。他从手术室里退了出去,两个男孩的死,使他无意再去寻找那个女人了。他缓慢地走出医院,在门口站了一会,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该回家了,随即他对自己说:

算了。

不一会,他发现自己已被包围了,他就将身体靠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上,他听到政委向他喊叫:

王立qiáng,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

王立qiáng对他说:

政委,等老林回来了,请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杀他儿子的。

政委可顾不上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啦。

王立qiáng苦涩地回答:

政委,我已经死路一条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亲那样疼爱过我,打骂过我的王立qiáng,在他临死的时刻,突然感到刚才受伤的手腕疼痛难忍,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细心地包扎起来,包扎完后才发现这没有什么意义,他自言自语道:

我包它gān吗?

他对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后拉响了手榴弹。他身后的木头电线杆也被炸断了,灯光明亮的医院,顿时一片黑暗。

王立qiáng一心想炸死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只是被炸破一些皮ròu。王立qiáng自杀的当天下午,她就出院了,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时哭哭啼啼。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昔日自得的神态,半年以后当她再度从医院走出来时简直有些趾高气扬。

妇产科医生的检查,证明她又怀孕了,而且是一胎双胞。那几天里她逢人就说:

炸死了两个,我再生两个。

王立qiáng死后,因此而起的灾难就落在了李秀英的头上。这个虚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时,显得若无其事。当王立qiáng生前的一位同事,代表武装部来告诉李秀英时,李秀英成功地挺住了这最早来到的打击。她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她一言不发长时间地看着来人,倒把对方看得慌乱起来。

这时候她尖利的嗓音突然响起:

王立qiáng是被你们谋杀的。

把那人搞得措手不及,当他再度解释王立qiáng是自杀时,李秀英挥了挥她的细胳膊,更为吓人地说:

你们,所有的人杀死王立qiáng,其实是为了杀我。

她离奇的思维使来者痛苦不堪地感到,无法与她进行正常的对话。可是有一个实际的问题又必须征询她的意见,他问她什么时候去领王立qiáng的遗体。

李秀英半晌没有声音,然后才说:

我不要,他犯别的错误我要,犯了这种男女错误我就不要。

这是她唯一一句像是正常人说的话。

那人走后,李秀英走到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愤恨地对我说:

他们夺走了我的活人,想拿个死人来搪塞我。

随后她微微仰起头,骄傲地说:

我拒绝了。

这是怎样艰难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呆在家中,杂乱无章地经受着吃惊、害怕、忧伤各种qíng感的袭击。王立qiáng的突然死去,在年幼的我那里,始终难以成为坚实的事实,而是以消息的状态,在我眼前可怕地飘来飘去。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呆在自己屋中,细心照料着自己的内衣内裤,在移动的阳光里移动着那些小凳子。可她经常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吓得浑身哆嗦。这是我记忆里李秀英唯一表达自己悲痛和绝望的方式。她突然而起的喊声是那样的锋利,犹如一块玻璃碎片在空中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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