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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盖集续编_鲁迅【完结】(2)

还不满一整年,所写的杂感的分量,已有去年一年的那么多了。秋来住在海边,目前只见云水,听到的多是风涛声,几乎和社会隔绝。如果环境没有改变,大概今年不见得再有什么废话了罢。灯下无事,便将旧稿编集起来;还豫备付印,以供给要看我的杂感的主顾们。

这里面所讲的仍然并没有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不过是,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说得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qíng,现在更不想和谁去抢夺所谓公理或正义。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此外却毫无什么大举。名副其实,“杂感”而已。

从一月以来的,大略都在内了;只删去了一篇(2)。那是因为其中开列着许多人,未曾,也不易遍征同意,所以不好擅自发表。

书名呢?年月是改了,qíng形却依旧,就还叫《华盖集》。

然而年月究竟是改了,因此只得添上两个字:“续编”。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鲁迅记于厦门。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语丝》周刊第一○四期。

(2)指《大衍发微》,后收入《而已集》作附录。

听说从今年起,陈源(即西滢)(2)教授要不管闲事了;这豫言就见于《现代评论》(3)五十六期的《闲话》里。惭愧我没有拜读这一期,因此也不知其详。要是确的呢,那么,除了用那照例的客套说声 可惜 (4)之外,真的倒实在很诧异自己之胡涂:年纪这么大了,竟不知道阳历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和一月一日之jiāo在别人是可以发生这样的大变动。我近来对于年关颇有些神经过钝了,全不觉得怎样。其实,倘要觉得罢,可是也不胜其觉得。大家挂上五色旗(5),大街上搭起几坐彩坊,中间还有四个字道: 普天同庆 ,据说这算是过年。大家关了门,贴上门神,爆竹毕剥砰土訇的放起来,据说这也是过年。要是言行真跟着过年为转移,怕要转移不迭,势必至于成为转圈子。所以,神经过钝虽然有落伍之虑,但有弊必有利,却也很占一点小小的便宜的。
但是,还有些事我终于想不明白:即如天下有闲事,有人管闲事之类。我现在觉得世上是仿佛没有所谓闲事的,有人来管,便都和自己有点关系;即便是爱人类,也因为自己是人。假使我们知道了火星里张和赵虎打架,便即大有作为,请酒开会,维持张龙,或否认赵虎,(6)那自然是颇近于管闲事了。然而火星上事,既然能够 知道 ,则至少必须已经可以通信,关系也密切起来,算不得闲事了。因为既能通信,也许将来就能jiāo通,他们终于会在我们的头顶上打架。至于咱们地球之上,即无论那一处,事事都和我们相关,然而竟不管者,或因不知道,或因管不着,非以其 闲 也。譬如英国有刘千昭雇了爱尔兰老妈子在伦敦拉出女生,(7)在我们是闲事似的罢,其实并不,也会影响到我们这里来。留学生不是多多,多多了么?倘有合宜之处,就要引以为例,正如在文学上的引用什么莎士比亚呀,塞文狄斯呀,芮恩施(8)呀一般。
(不对,错了。芮恩施是美国的驻华公使,不是文学家。
我大约因为在讲什么文艺学术的一篇论文上见过他的名字,所以一不小心便带出来了。合即订正于此,尚希读者谅之。)
即使是动物,也怎能和我们不相gān?青蝇的脚上有一个霍乱菌,蚊子的唾沫里有两个疟疾菌,就说不定会钻进谁的血里去。管到 邻猫生子 (9),很有人以为笑谈,其实却正与自己大有相关。譬如我的院子里,现在就有四匹邻猫常常吵架了,倘使这些太太们之一又诞育四匹,则三四月后,我就得常听到八匹猫们常常吵闹,比现在加倍地心烦。
所以我就有了一种偏见,以为天下本无所谓闲事,只因为没有这许多遍管的jīng神和力量,于是便只好抓一点来管。为什么独抓这一点呢?自然是最和自己相关的,大则因为同是人类,或是同类,同志;小则,因为是同学,亲戚,同乡,
至少,也大概叨光过什么,虽然自己的显在意识上并不了然,或者其实了然,而故意装痴作傻。
但陈源教授据说是去年却管了闲事了,要是我上文所说的并不错,那就确是一个超人。今年不问世事,也委实是可惜之至,真是斯人不管, 如苍生何 (10)了。幸而yīn历的过年又快到了,除夕的亥时一过,也许又可望心回意转的罢。
2
昨天下午我从沙滩(11)回家的时候,知道大琦(12)君来访过我了。这使我很高兴,因为我是猜想他进了病院的了,现在知道并没有。而尤其使我高兴的是他还留赠我一本《现代评论增刊》,只要一看见封面上画着的一枝细长的蜡烛,便明白这是光明之象,更何况还有许多名人学者的著作,更何况其中还有陈源教授的一篇《做学问的工具》呢?这是正论,至少可以赛过 闲话 的;至少,是我觉得赛过 闲话 ,因为它给了我许多东西。
我现在才知道南池子的 政治学会图书馆 去年 因为时局的关系,借书的成绩长进了三至七倍 了,但他 家翰笙 (13)却还 用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十个字形容当今学术界大部分的状况 。这很改正了我许多误解。我先已说过,现在的留学生是多多,多多了,但我总疑心他们大部分是在外国租了房子,关起门来燉牛ròu吃的,而且在东京实在也看见过。那时我想:燉牛ròu吃,在中国就可以,何必路远迢迢,跑到外国来呢?虽然外国讲究畜牧,或者ròu里面的寄生虫可以少些,但燉烂了,即使多也就没有关系。所以,我看见回国的学者,头两年穿洋服,后来穿皮袍,昂头而走的,总疑心他是在外国亲手做过几年牛ròu的人物,而且即使有了什么事,连 佛脚 也未必肯抱的。现在知道并不然,至少是 留学欧美归国的人 并不然。但可惜中国的图书馆里的书太少了,据说北京 三十多个大学,不论国立私立,还不及我们私人的书多 云。这 我们 里面,据说第一要数 溥仪先生的教师庄士敦(14)先生 ,第二大概是 孤桐先生 即章士钊(15),因为在德国柏林时候,陈源教授就亲眼看见他两间屋里 几乎满chuáng满架满桌满地,都是关于社会主义的德文书 。
(16)现在呢,想来一定是更多的了。这真教我欣羡佩服。记得自己留学时候,官费每月三十六元,支付衣食学费之外,简直没有赢余,混了几年,所有的书连一壁也遮不满,而且还是杂书,并非专而又专,如 都是关于社会主义的德文书 之类。
但是很可惜,据说当民众 再毁 这位 孤桐先生 的 寒家 时, 好像他们夫妇两位的藏书都散失了 。想那时一定是拉了几十车,向各处走散,可惜我没有去看,否则倒也是一个壮观。
所以 bào民 之为 正人君子 所深恶痛绝,也实在有理由,即如这回之 散失 了 孤桐先生 夫妇的藏书,其加于中国的损失,就在毁坏了三十多个国立及私立大学的图书馆之上。和这一比较,刘百昭司长的失少了家藏的公款八千元,(17)要算小事件了,但我们所引为遗憾的是偏是章士钊刘百昭有这么多的储藏,而这些储藏偏又全都遭了劫。
在幼小时候曾有一个老于世故的长辈告诫过我:你不要和没出息的担子或摊子为难,他会自己摔了,却诬赖你,说不清,也赔不完。这话于我似乎到现在还有影响,我新年去逛火神庙(18)的庙会时,总不敢挤近玉器摊去,即使它不过摆着寥寥的几件。怕的是一不小心,将它碰倒了,或者摔碎了一两件,就要变成宝贝,一辈子赔不完,那罪孽之重,会在毁坏一坐博物馆之上。而且推而广之,连热闹场中也不大去了,那一回的示威运动时,虽有 打落门牙 (19)的 流言 ,其实却躺在家里,托福无恙。但那两屋子 关于社会主义的德文书 以及其他从 孤桐先生 府上陆续散出的壮观,却也因此 jiāo臂失之 (20)了。这实在也就是所谓 有一利必有一弊 ,无法两全的。
现在是收藏洋书之富,私人要数庄士敦先生,公团要推 政治学会图书馆 了,只可惜一个是外国人,一个是靠着美国公使芮恩施竭力提倡出来的(21)。 北京国立图书馆 将要扩张,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事,但听说所依靠的还是美国退还的赔款(22),常年经费又不过三万元,每月二千余。要用美国的赔款,也是非同小可的事,第一,馆长就必须学贯中西,世界闻名的学者。据说,这自然只有梁启超(23)先生了,但可惜西学不大贯,所以配上一个北大教授李四光先生做副馆长,凑成一个中外兼通的完人。然而两位的薪水每月就要一千多,所以此后也似乎不大能够多买书籍。这也就是所谓 有利必有弊 罢,想到这里,我们就更不能不痛切地感到 孤桐先生 独力购置的几房子好书惨遭散失之可惜了。
总之,在近几年中,是未必能有较好的 做学问的工具 的,学者要用功,只好是自己买书读,但又没有钱。听说 孤桐先生 倒是想到了这一节,曾经发表过文章,然而下台了,很可惜。
(24)学者们另外还有什么法子呢,自然 也难怪他们除了说说 闲话 便没有什么可gān ,虽然北京三十多个大学还不及他们 私人的书多 。为什么呢?要知道做学问不是容易事, 也许一个小小的题目得参考百十种书 ,连 孤桐先生 的藏书也未必够用。陈源教授就举着一个例:
就以 四书 (25)来说 罢, 不研究汉宋明清许多儒家的注疏理论, 四书 的真正意义是不易领会的。短短的一部 四书 ,如果细细的研究起来,就得用得了几百几千种参考书 。
这就足见 学问之道,浩如烟海 了,那 短短的一部 四书 ,我是读过的,至于汉人的 四书 注疏或理论,却连听也没有听到过。陈源教授所推许为 那样提倡风雅的封藩大臣 之一张之dòng先生在做给 束发小生 们看的《书目答问》上曾经说: 四书 ,南宋以后之名。 (26)我向来就相信他的话,此后翻翻《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27)之类,也只有 五经 , 六经 , 七经 , 六艺 ,(28)却没有 四书 ,更何况汉人所做的注疏和理论。但我所参考的,自然不过是通常书,北京大学的图书馆里就有,见闻寡陋,也未可知,然而也只得这样就算了,因为即使要 抱 ,却连 佛脚 都没有。由此想来,那能 抱佛脚 的,肯 抱佛脚 的,的确还是真正的福人,真正的学者了。他 家翰笙 还慨乎言之,大约是 《chūn秋》责备贤者 (29)之意罢。

现在不高兴写下去了,只好就此完结。总之:将《现代评论增刊》略翻一遍,就觉得五光十色,正如看见有一回广告上所开列的作者的名单。例如李仲揆教授的《生命的研究》呀,胡适(30)教授的《译诗三首》呀,徐志摩(31)先生的译诗一首呀,西林(32)氏的《压迫》呀,陶孟和(33)教授的要到二○二五年才发表而必须我们的玄孙才能全部拜读的大著作的一部分呀 。但是,翻下去时,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却看见灰色了,于是乎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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