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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风月谈_鲁迅【完结】(3)


现在看了施先生自己的解释,(一)才知道他当时的qíng形,是因为稿纸太小了, 倘再宽阔一点的话 ,他 是想多写几部书进去的 ;(二)才知道他先前的履历,是 从国文教员转到编杂志 ,觉得 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 了,所以推举了这两部古书,使他们去学文法,寻字汇, 虽然其中有许多字是已死了的 ,然而也只好去寻觅。我想,假如庄子生在今日,则被劈棺之后〔3〕,恐怕要劝一切有志于结婚的女子,都去看《烈女传》〔4〕的罢。
还有一点另外的话 (一)施先生说我用瓶和酒来比 文学修养 是不对的,但我并未这么比方过,我是说有些新青年可以有旧思想,有些旧形式也可以藏新内容。我也以为 新文学 和 旧文学 这中间不能有截然的分界,然而有蜕变,有比较的偏向,而且正因为不能以 何者为分界 ,所以也没有了 第三种人 〔5〕的立场。
(二)施先生说写篆字等类,都是个人的事qíng,只要不去勉qiáng别人也做一样的事qíng就好,这似乎是很对的。然而中学生和投稿者,是他们自己个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却并没有勉qiáng别人都去做字汇少而文法拙直的文章,施先生为什么竟大有所感,因此来劝 有志于文学的青年 该看《庄子》与《文选》了呢?做了考官,以词取士,施先生是不以为然的,但一做教员和编辑,却以《庄子》与《文选》劝青年,我真不懂这中间有怎样的分界。
(三)施先生还举出一个 鲁迅先生 来,好像他承接了庄子的新道统,一切文章,都是读《庄子》与《文选》读出来的一般。 我以为这也有点武断 的。他的文章中,诚然有许多字为《庄子》与《文选》中所有,例如 之乎者也 之类,但这些字眼,想来别的书上也不见得没有罢。再说得露骨一点,则从这样的书里去找活字汇,简直是胡涂虫,恐怕施先生自己也未必。
十月十二日。

还要写一点。但得声明在先,这是由施蛰存先生的话所引起,却并非为他而作的。对于个人,我原稿上常是举出名字来,然而一到印出,却往往化为 某 字,或是一切阔人姓名,危险字样,生殖机关的俗语的共同符号 了。我希望这一篇中的有几个字,没有这样变化,以免误解。
我现在要说的是:说话难,不说亦不易。弄笔的人们,总要写文章,一写文章,就难免惹灾祸,huáng河的水向薄弱的堤上攻,于是露臂膊的女人和写错字的青年,就成了嘲笑的对象了,他们也真是无拳无勇,只好忍受,恰如乡下人到上海租界,除了拚出被称为 阿木林 之外,没有办法一样。
然而有些是冤枉的,随手举一个例,就是登在《论语》二十六期上的刘半农〔2〕先生 自注自批 的《桐花芝豆堂诗集》这打油诗。北京大学招考,他是阅卷官,从国文卷子上发见一个可笑的错字,就来做诗,那些人被挖苦得真是要钻地dòng,那些刚毕业的中学生。自然,他是教授,凡所指摘,都不至于不对的,不过我以为有些却还可有磋商的余地。集中有一个 自注 道
有写 倡明文化 者,余曰:倡即 娼 字,凡文化发达之处,娼jì必多,谓文化由娼jì而明,亦言之成理也。
娼jì的娼,我们现在是不写作 倡 的,但先前两字通用,大约刘先生引据的是古书。不过要引古书,我记得《诗经》里有一句 倡予和女 〔3〕,好像至今还没有人解作 自己也做了婊子来应和别人 的意思。所以那一个错字,错而已矣,可笑可鄙却不属于它的。还有一句是 幸 萌科学思想之芽 。
萌 字和 芽 字旁边都加着一个夹圈,大约是指明着可笑之处在这里的罢,但我以为 萌芽 , 萌蘖 ,固然是一个名词,而 萌动 , 萌发 ,就成了动词,将 萌 字作动词用,似乎也并无错误。
五四运动时候,提倡(刘先生或者会解作 提起婊子 来的罢)白话的人们,写错几个字,用错几个古典,是不以为奇的,但因为有些反对者说提倡白话者都是不知古书,信口胡说的人,所以往往也做几句古文,以塞他们的嘴。但自然,因为从旧垒中来,积习太深,一时不能摆脱,因此带着古文气息的作者,也不能说是没有的。
当时的白话运动是胜利了,有些战士,还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并且将它踏在脚下,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了。因为还正在用古书古字来笑人,有些青年便又以看古书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用文言的作者为应该模仿的格式,不再从新的道路上去企图发展,打出新的局面来了。
现在有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中学生,文中写 留学生 为 流学生 ,错了一个字;一个是大学教授,就得意洋洋的做了一首诗,曰: 先生犯了弥天罪,罚往西洋把学流,应是九流加一等,面筋熬尽一锅油。 〔4〕我们看罢,可笑是在那一面呢?
十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六日《申报 自由谈》。〔2〕刘半农(1891 1934)名复,号半农,江苏江yīn人,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院长等。他曾参加《新青年》编辑工作,是新文学运动初期重要作家之一。后留学法国,研究语音学,思想渐趋保守。著有《扬鞭集》、《瓦釜集》和《半农杂文》等。他的《桐花芝豆堂诗集》在《论语》半月刊上连续发表,下文所引诗及注,都出自集中的《阅卷杂诗》六首(载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论语》第二十六期)。 有写 倡明文化 者 ,系《杂诗》第一首的 自注 ; 幸 萌科学思想之芽 ,系《杂诗》第六首中的一句; 先生犯了弥天罪 系《杂诗》的第二首。
〔3〕倡予和女 语见《诗经 郑风 萚兮》: 叔兮伯兮,倡予和女(汝)!
〔4〕 先生犯了弥天罪 四句,据刘半农在这首诗的 自注 中说: 古时候九流,最远不出国境,今流往外洋,是加一等治罪矣。昔吴稚老言:外国为大油锅,留学生为油面筋,谓其去时小而归来大也。据此,流学生不特流而已也,且入油锅地狱焉,阿要痛煞!

研究世界文学的人告诉我们:法人善于机锋,俄人善于讽刺,英美人善于幽默。这大概是真确的,就都为社会状态所制限。慨自语堂〔2〕大师振兴 幽默 以来,这名词是很通行了,但一普遍,也就伏着危机,正如军人自称佛子,高官忽挂念珠,而佛法就要涅~勔谎L热粲突岜。簦济伞坝哪敝牛蚯 纭靶孪贰薄玻场持* 世界 ,必已成为 文明戏 也无疑。
这危险,就因为中国向来不大有幽默。只是滑稽是有的,但这和幽默还隔着一大段,日本人曾译 幽默 为 有qíng滑稽 ,所以别于单单的 滑稽 ,即为此。那么,在中国,只能寻得滑稽文章了?却又不。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有别。这 狸猫换太子 〔4〕的关键,是在历来的自以为正经的言论和事实,大抵滑稽者多,人们看惯,渐渐以为平常,便将油滑之类,误认为滑稽了。
在中国要寻求滑稽,不可看所谓滑稽文,倒要看所谓正经事,但必须想一想。
这些名文是俯拾即是的,譬如报章上正正经经的题目,什么 中日jiāo涉渐入佳境 呀, 中国到那里去 呀,就都是的,咀嚼起来,真如橄榄一样,很有些回味。
见于报章上的广告的,也有的是。我们知道有一种刊物,自说是 舆论界的新权威 〔5〕, 说出一般人所想说而没有说的话 ,而一面又在向别一种刊物 声明误会,表示歉意 ,但又说是 按双方均为社会有声誉之刊物,自无互相攻讦之理 。 新权威 而善于 误会 , 误会 了而偏 有声誉 , 一般人所想说而没有说的话 却是误会和道歉:这要不笑,是必须不会思索的。
见于报章的短评上的,也有的是。例如九月间《自由谈》所载的《登术拾遗》上,以做富家女婿为 登龙 之一术,不久就招来了一篇反攻,那开首道: 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于是对于一切有富岳家的人发生了妒嫉,妒嫉的结果是攻击。 〔6〕这也不能想一下。一想 的结果 ,便分明是这位作者在表明他知道 富妻子 的味道是甜的了。
诸如此类的妙文,我们也尝见于冠冕堂皇的公文上:而且并非将它漫画化了的,却是它本身原来是漫画。《论语》一年中,我最爱看 古香斋 〔7〕这一栏,如四川营山县长禁穿长衫令云: 须知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且国势衰弱, 顾念时艰,后患何堪设想? 又如 北 平 社 会 局禁女人养雄犬文云: 查雌女雄犬相处,非仅有碍健康,更易发生无耻秽闻,揆之我国礼义之邦,亦为习俗所不许。谨特通令严禁 凡妇女带养之雄犬,斩之无赦,以为取缔! 这那里是滑稽作家所能凭空写得出来的?
不过 古香斋 里所收的妙文,往往还倾于奇诡,滑稽却不如平淡,惟其平淡,也就更加滑稽,在这一标准上,我推选 甜葡萄 说。
十月十九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申报 自由谈》。
〔2〕语堂林语堂(1895 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他在三十年代初主编《论语》半月刊,声称 以提倡幽默文字为主要目标 (见《论语》第三期《我们的态度》)。
〔3〕 新戏 我国话剧兴起于二十世纪初,最早称为 新剧 ( 新戏 ),又称 文明戏 ,二十年代末 话剧 名称确立以后,一般仍称当时上海大世界、新世界等游艺场演出的比较通俗的话剧为文明戏。
〔4〕 狸猫换太子 从《宋史 李宸妃传》宋仁宗(赵祯)生母李宸妃不敢认子的记载演变而来的传说。清代石玉昆编述的公案小说《三侠五义》中写有这个故事,qíng节是:宋真宗无子,刘、李二妃皆怀孕,刘妃为争当皇后,与太监密谋,在李妃生子时,用一只剥皮的狸猫将小孩换下来。
〔5〕 舆论界的新权威 等语,见邵洵美主办的《十日谈》创刊时的广告,载一九三三年八月十日《申报》。下面 声明误会 等语,见该刊向《晶报》 表示歉意 的广告,参看本书《后记》。〔6〕 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 等语,见一九三三年九月六日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所载圣闲《 女婿 的蔓延》一文,参看本书《后记》。
〔7〕 古香斋 是《论语》半月刊自第四期起增辟的一个栏目,刊载当时各地记述荒谬事件的新闻和文字。以下所举两令文,均见第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该栏内。

这不是 取回扣 或 取佣钱 ,因为这是一种秘密;但也不是偷窃,因为在原则上,所取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说是 分肥 ;至多,或者可以谓之 舞弊 罢。然而这又是光明正大的 舞弊 ,因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设法向妇女调笑几句,或乘机摸一下,也谓之 揩油 ,这虽然不及对于金钱的名正言顺,但无大损于被揩者则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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