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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边文学_鲁迅【完结】(10)



士大夫们也在日见其消沉,梅兰芳近来颇有些冷落。

因为他是旦角,年纪一大,势必至于冷落的吗?不是的,老十三旦(7)七十岁了,一登台,满座还是喝采。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没有被士大夫据为己有,罩进玻璃罩。

名声的起灭,也如光的起灭一样,起的时候,从近到远,灭的时候,远处倒还留着余光。梅兰芳的游日,游美,(8)其实已不是光的发扬,而是光在中国的收敛。他竟没有想到从玻璃罩里跳出,所以这样的搬出去,还是这样的搬回来。

他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剌,有生气。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动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

然而梅兰芳对记者说,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十一月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五日《中华日报·动向》。

(2)谭叫天谭鑫培(1847—1917),艺名小叫天,湖北江夏(今武昌)人,京剧演员,擅长老生戏。一八九○年(光绪十六年)曾被召入清宫升平署承值,为慈禧太后演戏。

(3)慈禧太后(1835—1908)清代咸丰帝妃,同治即位,被尊为太后,是同治、光绪两朝的实际统治者。“老佛爷”,清宫中太监对太上皇或皇太后的称呼。

(4)供奉旧时对在皇帝左右供职者的称呼。清代也用以称进入宫廷的演员。

(5)竹枝词古代民歌,多为七言,历代文人常有仿作。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一:“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词》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

(6)“小家碧玉”语出《乐府诗集·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7)老十三旦即侯俊山(1854—1935),艺名喜麟,山西洪dòng人,山西梆子演员。因十三岁演戏成名,故称十三旦。清代申左梦畹生《粉墨丛谈》说:“癸酉(1873)、甲戌(1874)间,十三旦以艳名噪燕台。”当时梆子腔深受劳动群众所喜爱,士大夫则多抱歧视的态度,如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清同治十二年二月一日)中说:“都中向有梆子腔,多市井鄙秽之剧,惟舆隶贾竖听之。”(8)梅兰芳曾于一九一九年、一九二四年访日演出,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年访美演出。

张沛

而且梅兰芳还要到苏联去。

议论纷纷。我们的大画家徐悲鸿教授也曾到莫斯科去画过松树——也许是马,(2)我记不真切了——国内就没有谈得这么起劲。这就可见梅兰芳博士之在艺术界,确是超人一等的了。

而且累得《现代》的编辑室里也紧张起来。首座编辑施蛰存先生曰:“而且还要梅兰芳去演《贵妃醉酒》呢!”(《现代》五卷五期。)要这么大叫,可见不平之极了,倘不豫先知道xing别,是会令人疑心生了脏躁症的。次座编辑杜衡先生曰:“剧本鉴定的工作完毕,则不妨选几个最前进的戏先到莫斯科去宣传为梅兰芳先生‘转变’后的个人的创作。……因为照例,到苏联去的艺术家,是无论如何应该事先表示一点‘转变’的。”(《文艺画报》创刊号。)这可冷静得多了,一看就知道他手段高妙,足使齐如山(3)先生自愧弗及,赶紧来请帮忙——帮忙的帮忙。

但梅兰芳先生却正在说中国戏是象征主义,(4)剧本的字句要雅一些,他其实倒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也是一位“第三种人”。

那么,他是不会“表示一点‘转变’的”,目前还太早一点。他也许用别一个笔名,做一篇剧本,描写一个知识阶级,总是专为艺术,总是不问俗事,但到末了,他却究竟还在革命这一方面。这就活动得多了,不到末了,花呀光呀,倘到末了,做这篇东西的也就是我呀,那不就在革命这一方面了吗?

但我不知道梅兰芳博士可会自己做了文章,却用别一个笔名,来称赞自己的做戏;或者虚设一社,出些什么“戏剧年鉴”,亲自作序,说自己是剧界的名人?(5)倘使没有,那可是也不会玩这一手的。

倘不会玩,那可真要使杜衡先生失望,要他“再亮些”(6)了。

还是带住罢,倘再“略论”下去,我也要防梅先生会说因为被批评家乱骂,害得他演不出好戏来。(7)十一月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六日《中华日报·动向》。

(2)徐悲鸿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应苏联对外文化事业委员会邀请,去苏联参加中国画展览会,曾在莫斯科中国大使馆举行的招待会上即席作画。

(3)齐如山(1877—1962)河北高阳人。当时北平国剧学会会长,曾为梅兰芳编过剧本。杜衡在《文艺画刊》创刊号(一九三四年十月)发表的《梅兰芳到苏联去》一文中说:“我以为他(按指梅兰芳)最先的急务,是应当找几位戏剧意识检讨专家来帮忙,或竟成立一个脚本改编委员会。这些工作,恐怕像齐如山先生他们未必能够胜任”。

(4)一九三四年九月八日《大晚报·剪影》载犁然的《在梅兰芳马连良程继先叶盛兰的欢宴席上》一文中,记录梅兰芳谈话说:“中国旧戏原纯是象征派的,跟写实的话剧不同”。

(5)这些都是对杜衡等人的讽刺,参看本书《化名新法》。“戏剧年鉴”是影she杜衡、施蛰存合编的一九三二年《中国文艺年鉴》。(6)“再亮些”杜衡著有长篇小说《再亮些》,载一九三四年《现代》月刊第五卷第一期至第五期和第六卷第一期(未刊完,出单行本时改题为《叛徒》)。篇首《题解》引用歌德临终时的话:“再亮些,再亮些!”

(7)这里也是对杜衡的讽刺。杜衡曾于一九三二年说左翼批评家“蛮横”,使他们不得不“永远地沉默,长期地搁笔”。参看《南腔北调集·论“第三种人”》。

近来有一种文章,四周围着花边,从一些副刊上出现。这文章,每天一段,雍容闲适,缜密整齐,看外形似乎是 杂感 ,但又像 格言 ,内容却不痛不痒,毫无着落。似乎是小品或语录一类的东西。今天一则 偶感 ,明天一段 据说 ,从作者看来,自然是好文章,因为翻来复去,都成了道理,颇尽了八股的能事的。但从读者看,虽然不痛不痒,却往往渗有毒汁,散布了妖言。
譬如甘地被刺,就起来作一篇 偶感 ,颂扬一番 摩哈达麻 ,咒骂几通bào徒作乱,为圣雄出气禳灾,顺便也向读者宣讲一些 看定一切 , 勇武和平 的不抵抗说教之类。这种文章无以名之,且名之曰 花边体 或 花边文学 罢。
这花边体的来源,大抵是走入鸟道以后的小品文变种。据这种小品文的拥护者说是会要流传下去的(见《人间世》:《关于小品文》)。我们且来看看他们的流传之道罢。六月念八日《申报》《自由谈》载有这样一篇文章,题目叫《倒提》。大意说西洋人禁止倒提jī鸭,华人颇有鸣不平的,因为西洋人nüè待华人,至于比不上jī鸭。
于是这位花边文学家发议论了,他说: 这其实是误解了西洋人。他们鄙夷我们是的确的,但并未放在动物之下。
为什么 并未 呢?据说是 人能组织,能反抗, 自有力量,自有本领,和jī鸭绝不相同的缘故。 所以租界上没有禁止苛待华人的规律。不禁止nüè待华人,当然就是把华人看在jī鸭之上了。
倘要不平么,为什么不反抗呢?
而这些不平之士,据花边文学家从古典里得来的证明,断为 不妨变狗 之辈,没有出息的。
这意思极明白,第一是西洋人并未把华人放在jī鸭之下,自叹不如jī鸭的人,是误解了西洋人。第二是受了西洋人这种优待,不应该再鸣不平。第三是他虽也正面的承认人是能反抗的,叫人反抗,但他实在是说明西洋人为尊重华人起见,这nüè待倒不可少,而且大可进一步。第四,倘有人要不平,他能从 古典 来证明这是华人没有出息。
上海的洋行,有一种帮洋人经营生意的华人,通称叫 买办 ,他们和同胞做起生意来,除开夸说洋货如何比国货好,外国人如何讲礼节信用,中国人是猪猡,该被淘汰以外,还有一个特点,是口称洋人曰: 我们的东家 。我想这一篇《倒提》的杰作,看他的口气,大抵不出于这般人为他们的东家而作的手笔。因为第一,这般人是常以了解西洋人自夸的,西洋人待他很客气;第二,他们往往赞成西洋人(也就是他们的东家)统治中国,nüè待华人,因为中国人是猪猡;第三,他们最反对中国人怀恨西洋人。抱不平,从他们看来,更是危险思想。
从这般人或希望升为这般人的笔下产出来的就成了这篇 花边文学 的杰作。但所可惜是不论这种文人,或这种文字,代西洋人如何辩护说教,中国人的不平,是不可免的。因为西洋人虽然不曾把中国放在jī鸭之下,但事实上也似乎并未放在jī鸭之上。香港的差役把中国犯人倒提着从二楼摔下来,已是久远的事;近之如上海,去年的高丫头,今年的蔡洋其辈,他们的遭遇,并不胜过于jī鸭,而死伤之惨烈有过而无不及。这些事实我辈华人是看得清清楚楚,不会转背就忘却的,花边文学家的嘴和笔怎能朦混过去呢?
抱不平的华人果真如花边文学家的 古典 证明,一律没有出息的么?倒也不的。我们的古典里,不是有九年前的五卅运动,两年前的一二八战争,至今还在艰苦支持的东北义勇军么?谁能说这些不是由于华人的不平之气聚集而成的勇敢的战斗和反抗呢?
花边体 文章赖以流传的长处都在这里。如今虽然在流传着,为某些人们所拥护。但相去不远,就将有人来唾弃他的。现在是建设 大众语 文学的时候,我想 花边文学 ,不论这种形式或内容,在大众的眼中,将有流传不下去的一天罢。
这篇文章投了好几个地方,都被拒绝。莫非这文章又犯了要报私仇的嫌疑么?但这 授意 却没有的。就事论事,我觉得实有一吐的必要。文中过火之处,或者有之,但说我完全错了,却不能承认。倘得罪的是我的先辈或友人,那就请谅解这一点。
笔者附识。
七月三日《大晚报》《火炬》。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二十八日《申报 自由谈》。
(2)当时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有不许倒提jī鸭在路上走,违者即拘入捕房罚款的规定。这里所说西洋的慈善家,指当时上海外侨中 西人救牲会 的组织。
(3) 倒悬 语见《孟子 公孙丑》: 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4) 生刲驴ròu 据清代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七: 山西省城外,有晋祠地方 有酒馆 曰驴香馆。其法以糙驴一头,养得极肥,先醉以酒,满身排打。yù割其ròu,先钉四桩,将足捆住;而以木一根横于背,系其头尾,使不得动。初以百滚汤沃其身,将毛刮尽,再以快刀零割。要食前后腿,或肚当,或背脊,或头尾ròu,各随客便;当客下箸时,其驴尚未死绝也。 活烤鹅掌,据清代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卷上: 云间叶映榴好食鹅掌。以鹅置铁楞上,浸火烤炙;鹅跳唬不已,以酱油醋饮之。少焉鹅毙,仅存皮骨,掌大如扇,味美无伦。 又唐代张族鸟《朝野佥载》卷二也记载过活烤鹅鸭和活烤驴的残nüè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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