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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史略_鲁迅【完结】(46)

  一九○六),书遂不完;亦无子,伶人孙jú仙〔5〕为理其丧,酬《繁华报》之揄扬也。尝被荐应经济特科,不赴,时以为高;

  又工篆刻,有《芋香印谱》〔6〕行于世(见周桂笙《新庵笔记》三,李祖杰致胡适书及顾颉刚《读书杂记》等)。

  《官场现形记》已成者六十回,为前半部,第三编印行时(一九○三)有自序,略谓“亦尝见夫官矣,送迎之外无治绩,供张之外无材能,忍饥渴,冒寒暑,行香则天明而往,禀见则日昃而归,卒不知其何所为而来,亦卒不知其何所为而去。”

  岁或有凶灾,行振恤,又“皆得援救助之例,邀奖励之恩,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及朝廷议汰除,则“上下蒙蔽,一如故旧,尤其甚者,假手宵小,授意私人,因苞苴而通融,缘贿赂而解释:是yù除弊而转滋之弊也”。于是群官搜括,小民困穷,民不敢言,官乃愈肆,“南亭亭长有东方之谐谑,与淳于之滑稽,又熟知夫官之龌龊卑鄙之要凡,昏聩糊涂之大旨”,爱“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穷年累月,殚jīng竭诚,成书一帙,名曰《官场现形记》。

  ……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无不毕备也”。故凡所叙述,皆迎合,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qíng。头绪既繁,脚色复夥,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说颇多,难云实录,无自序所谓“含蓄蕴酿”之实,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故《官场现形记》乃骤享大名;而袭用“现形”名目,描写他事,如商界学界女界者亦接踵也。今录南亭亭长之作八百余言为例,并以概余子:

  ……却说贾大少爷,……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不庸细述。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个半夜,坐车进城,……一直等到八点钟,才有带领引见的司官老爷把他带了进去,不知走到一个甚么殿上,司官把袖一摔,他们一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离着上头约摸有二丈远,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了。……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贾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见皇上,虽然请教过多少人,究竟放心不下。当时引见了下来,先看见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问长问短,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朝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司,门生见了上头,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字,连连回答道,“多碰头,少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贾大少爷忙分辨道,“门生说的是上头问着门生的父亲,自然要碰头;倘不问,也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一席话说得贾大少爷格外糊涂,意思还要问,中堂已起身送客了。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qíng忙,不便烦他,不如去找huáng大军机,……或者肯赐教一二。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huáng大人先问“你见过中堂没有?他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huáng大人道,“华中堂阅历深,他叫你多碰头少说话,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

  ……贾大少爷无法,只得又去找徐大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就是有时候听得两句,也装作不知。他平生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cao心”。……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个外号,叫他做“琉璃蛋”。

  ……这日贾大少爷……去求教他,见面之后,寒暄了几句,便题到此事。徐大人道,“本来多碰头是顶好的事。

  就是不碰头,也使得。你还是应得碰头的时候,你碰头;

  不必碰的时候,还是不必碰的为妙。”贾大少爷又把华huáng二位的话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

  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只得又退了下来。后来一直找到一位小军机,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仪注说清。第二天召见上去,居然没有出岔子。……(第二十六回)

  我佛山人为吴沃尧,字茧人,后改趼人,广东南海人也,居佛山镇,故自称“我佛山人”。年二十余至上海,常为日报撰文,皆小品;光绪二十八年新会梁启超〔7〕印行《新小说》于日本之横滨,月一册,次年(一九○三),沃尧乃始学为长篇,即以寄之,先后凡数种,曰《电术奇谈》,曰《九命奇冤》,〔8〕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名于是日盛,而末一种尤为世间所称。后客山东,游日本,皆不得意,终复居上海;三十二年,为《月月小说》〔9〕主笔,撰《劫余灰》《发财秘诀》《上海游骖录》〔10〕;又为《指南报》作《新石头记》〔11〕。又一年,则主持广志小学校,甚尽力于学务,所作遂不多。宣统纪元,始成《近十年之怪现状》〔12〕二十回,二年九月遽卒,年四十五(一八六六——一九一○)。别有《恨海》《胡宝玉》〔13〕二种,先皆单行;又尝应商人之托,以三百金为撰《还我灵魂记》颂其药,〔14〕一时颇被訾议,而文亦不传(见《新庵笔记》三,《近十年之怪现状》自序,《我佛山人笔记》汪维甫序)。短文非所长,后因名重,亦有人缀集为《趼廛笔记》《趼人十三种》〔15〕《我佛山人笔记四种》《我佛山人滑稽谈》《我佛山人札记小说》〔16〕等。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本连载于《新小说》〔71〕中,后亦与《新小说》俱辍,光绪三十三年乃有单行本甲至丁四卷,宣统元年又出戊至辛四卷,共一百八回。全书以自号“九死一生”者为线索,历记二十年中所遇,所见,所闻天地间惊听之事,缀为一书,始自童年,末无结束,杂集“话柄”,与《官场现形记》同。而作者经历较多,故所叙之族类亦较夥,官师士商,皆著于录,搜罗当时传说而外,亦贩旧作(如《钟馗捉鬼传》之类),以为新闻。自云“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láng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第一回)则通本所述,不离此类人物之言行可知也。相传吴沃尧xingqiáng毅,不yù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其叙北京同寓人符弥轩之nüè待其祖云: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隐隐听得一阵喧嚷的声音出在东院里。……嚷了一阵,又静了一阵,静了一阵,又嚷一阵,虽是听不出所说的话来,却只觉得耳根不清净,睡不安稳。……直等到自鸣钟报了三点之后,方才朦胧睡去;等到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多钟了。连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见吴亮臣李在兹和两个学徒,一个厨子,两个打杂,围在一起窃窃私议。我忙问是甚么事。……亮臣正要开言,在兹道,“叫王三说罢,省了我们费嘴。”打杂王三便道,“是东院符老爷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里我起来解手,听见东院里有人吵嘴,……就摸到后院里,……往里面偷看:原来符老爷和符太太对坐在上面,那一个到我们家里讨饭的老头儿坐在下面,两口子正骂那老头子呢。那老头子低着头哭,只不做声。符太太骂得最出奇,说道,‘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就应该死的了,从来没见过八十多岁人还活着的。’符老爷道,‘活着倒也罢了。无论是粥是饭,有得吃吃点,安分守己也罢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饭了,你可知道要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是要自己本事挣来的呢。’那老头子道,‘可怜我并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点儿咸菜罢了。’符老爷听了,便直跳起来,说道,‘今日要咸菜,明日便要咸ròu,后日便要jī鹅鱼鸭,再过些时,便燕窝鱼翅都要起来了。我是个没补缺的穷官儿,供应不起!’说到那里,拍桌子打板凳的大骂。……

  骂够了一回,老妈子开上酒菜来,摆在当中一张独脚圆桌上。符老爷两口子对坐着喝酒,却是有说有笑的。那老头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爷喝两杯,骂两句;符太太只管拿骨头来逗叭儿狗顽。那老头子哭丧着脸,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符老爷登时大发雷霆起来,把那独脚桌子一掀,匉訇一声,桌上的东西翻了个满地,大声喝道,‘你便吃去!’那老头子也太不要脸,认真就爬在地下拾来吃。符老爷忽的站了起来,提起坐的凳子,对准了那老头子摔去。幸亏站着的老妈子抢着过来接了一接,虽然接不住,却挡去势子不少。那凳子虽然还摔在那老头子的头上,却只摔破了一点头皮。倘不是那一挡,只怕脑子也磕出来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吓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到了吃饭时,我便叫李在兹赶紧去找房子,我们要搬家了。……(第七十四回)

  吴沃尧之所撰著,惟《恨海》《劫余灰》,及演述译本之《电术奇谈》等三种,自云是写qíng小说,其他悉此类,而谴责之度稍不同。至于本旨,则缘借笔墨为生,故如周桂笙(《新庵笔记》三)言,亦“因人,因地,因时,各有变态”,但其大要,则在“主张恢复旧道德”(见《新庵译屑》评语)

  云。

  又有《老残游记》二十章,题“洪都百炼生”著,实刘鹗〔18〕之作也,有光绪丙午(一九○六)之秋于海上所作序;或云本未完,末数回乃其子续作之。鹗字铁云,江苏丹徒人,少jīng算学,能读书,而放旷不守绳墨,后忽自悔,闭户岁余,乃行医于上海,旋又弃而学贾,尽丧其资。光绪十四年河决郑州,鹗以同知投效于吴大澂〔19〕,治河有功,声誉大起,渐至以知府用。在北京二年,上书请敷铁道;又主张开山西矿,既成,世俗jiāo谪,称为“汉jian”。庚子之乱,鹗以贱值购太仓储粟于欧人,或云实以振饥困者,全活甚众;后数年,政府即以私售仓粟罪之,流新疆死(约一八五○——一九一○,详见罗振玉《五十日梦痕录》)。其书即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而历记其言论闻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其记刚弼误认魏氏父女为谋毙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贿求免,而刚弼即以此证实之,则摘发所谓清官者之可恨,或尤甚于赃官,言人所未尝言,虽作者亦甚自憙,以为“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吾人亲目所见,不知凡几矣。试观徐桐李秉衡〔20〕,其显然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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