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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美女_苏童【完结】(14)



 有些事qíng应该从头说起,我正好借这篇文章回顾一下我三十岁的生活是怎么过来的,下面的纪事年表式的东西,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没兴趣的读者就不必看了。

 一九六三年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出生于我父母的家里。我父亲是个机关职员,母亲是工人。那天是南方人所谓的小年夜,已经临近chūn节了。我母亲准备去加夜班,加班有双份工资,chūn节期间的加班工资对于我们桔据的家庭经济是很可观的,但我恰恰这时候出生了。

 当然这些事qíng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一九六五车

 这一年本来该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出生,但母亲没要那个腹中婴儿,母亲说,养不起,即使是你差点也不想要

 一九六六——九六八年

 我对“武斗”的印象是一阵枪声,我家后窗隔河相望的是水泥厂的一座大窑,夜里有人在高高的窑顶打枪,子弹穿透了我家后门的门板,我有个印象,母亲深更半夜用棉被包住我,把我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外婆房间里去睡。

 我家临街的墙上刷写着打倒xxx、xxx的标语,墨迹非常牢固,几年未褪,又过了几年,被打倒的xxx和xx都成了赫赫有名的领导。

 一个gān瘦的中年女人经常挂着纸牌在街上走来走去。现在我回家偶尔还看见她,脑子里立刻闪过“历史”这个沉重的字眼。

 一九六九年

 秋季入学,在一所旧教堂改建的小学校里。一群小孩按身高、xing别排座位,我左边是个漂亮的穿红裙的小女孩,右边是一个很脏很难看的拖鼻涕的小女孩,偏偏让我跟那个拖鼻涕的同座,心里恨恨的,对此居然至今不能释怀,可见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向往着“美”。

 一九七二年

 患了很严重的肾炎,好像血液也有点问题,有段时间很危险。母亲常常哭,父亲每隔三天就用自行车驮着我去看一个老中医。

 我在一张竹榻躺着。自己在煤炉上熬中药喝,邻居都说这孩子乖,其实孩子也怕死,假如没有死的威胁,我就不会那么乖了。

 就这么躺了大半年时间,随手拿起姐浇借来的小说,居然能看个大概意思了,也许是最早的文学启蒙了。有了最早的文字创作,是模仿流行的农村小说罗列的一张人物表,人物有党支书、民兵队长、妇女主任、地主、富农,每个人物都有与其身份相称的革命或反动的名字。

 一九七五——九八0年

 中学时代了,那时我穿着蓝色或灰色的中山装,据说是老气横秋的。

 当了学生gān部却缺乏应有的能力。功课不错,尤其是作文深得老师赏识,经常被推荐参加竞赛或展览什么的,使虚荣心得到满足。

 放学后开始写诗,吟诵我的家后窗外那条黑不溜秋的河。还写了一篇散文寄给报社,天天注意那家报纸,这样煎熬了半个月,散文被退回来了。

 一九八0年——九八四年

 八0年考上北京师大中文系,从此离开苏州这个典型的南方城市,我的新生活从此开始。那是真正的学院式的教育,我从中受益匪浅。尽管与别的同学相比,我的行踪颇为自由làng漫,时间基本上全花在阅读小说和文学杂志上。

 每所大学的中业生对他们的母校都有一种真诚的特殊的感qíng,我也一样,怀念着北师大的阶梯教室、图书馆和球场。我基本上沉默寡言,说话带着南方口音而且常常词不达意,在教室和双层chuáng上想些乱七八糟的事qíng,大学四年也完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青chūn期。

 中文系的学生起码有一半想当诗人或作家,我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起初每天必须去教室写一首待,必须去无病呻吟一番才觉得充实。特别崇拜当时风靡一时的几位青年诗人。然后患了投稿病,反正那时都是“邮资总付”,寄出去退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如此处于一种既渴望发表又害怕同学讥笑的尴尬的境地,后来通讯地址改成北京一个女同学家里,为的是怕让别人看到我的退稿。

 终于迎来了一九八三年,我寄往全国各杂志的一堆小说和诗歌终于有了福音,这一年的《星星》诗刊和《飞天》分别发表了我的四首诗歌。然后《青chūn》和《百花园》分别发表了我的两篇小说。我狂喜万分,有一种找到光明前途无量的骄矜和自傲,从此确立了要当作家的宏大理想。

 被称为我的处女作的是一篇叫《第八个是铜像》的短篇小说,是遵循当时流行的小说套路,“改革”加“爱qíng”,写一个老知青回城使工厂起死回生,怎么会“诌”出这篇小说来的?想想很荒唐,就像后来怎么会编出个“妻妄成群”的故事一样地荒唐。重要的其实不在于质量,重要的是信心,“发表”给了我勇往直前继续“发表”的信心。

 整个大学时代我发表了五篇小说,现在都不好意思收入集子出版,但是一直认真地珍藏至今。

 我记得那时候非常急于把自己打扮成孤独者形象,渴望独来独往,远离人群,每天在校园里或者北太平庄一带走走停停,神qíng忧郁地思考一些人生的痛苦和矛盾,特别钦佩那些有自杀yù望的同学,但是我一旦去想那些抽象的深刻的问题,脑子立刻就成一团浆糊,后来发现不自量力,就开始迷恋那些简单的体力输出,于是成了篮球场的常客,不管什么天气必须去,这似乎跟我机械的僵硬xing格有关。

 二十岁的年纪在北京是一棵歪歪斜斜的树,我无法判定我是一棵什么样的树,生活、爱qíng、政治、文化,东南西北风都轻而易举地袭击了我。我现在依稀能闻见一股青chūn的气味在dàng漾,我怀念这种曾经有过的气息。

 我深知自己的xing格有诸种缺陷。有一次为了磨练自己的意志,我决定暑假独自留在学校,不像往常每逢假期就匆匆回家享受父母的温爱。为了躲避这份恩爱,我准备自讨苦吃。暑期的校园里除了蝉鸣,静静的空空dàng档的,食堂的伙食异常简单难吃,我现在记不清那几天里gān了什么,只记得有一天面对泡在温开水里的方便面,突然qiáng烈地思念母亲做的红烧ròu,当天就去西直门买火车票准备回家了。结果买的票是没有座位的,只好在火车上半倚半站着回到了苏州,到家发现腿都肿了,人累得半痴呆状,什么叫少年壮志、什么叫自作自受,我这是一个例子。

 八四年我中业分配到一所艺术学院工作。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比这所大学的大部分学生年龄还小一些。我喜欢这个小小的形状像盆地的学校,我喜欢那些穿衣服穿得标新立异常常在路上引流高歌的学生,要知道我是个崇尚艺术的人,但是我很快发现我在这里是个局外人,别人都忙忙碌碌的,我却每天在做辅导员的工作,辅导什么?我不知道,我记得我主要是为学生领取助学金,召集卫生清扫工作,唯一一次出差是去外地调查一个女学生的不检点的私生活。

 我每天在宿舍里写我的小说。夜里写得太迟,第二天就爬不起来,去办公室总是迟到,而且经常级着拖鞋,手里夹着劣质香烟。起初我的上司还要我写入党申请,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了解,发现那是不现实的。他们后来就习惯于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yīn视我了。

 我写了一堆小说,拼命塞给南京的一些文学编辑看,希望他们赏识并发现我,另一方面我的灼热的投稿机器也一直隆隆运行着,无弦停止,我把自己想象成马丁。伊登,我比他更加渴望成为作家。

 初到南京,开始挣工资,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我认识了一些志趣相投爱好文学的朋友。他们使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起来,通过其中的几位朋友我朝文学圈子里试试探探地伸入一只脚,与文学圈发生联系使我非常激动,我总在暗暗地想他们快要赏识我了,他们已经开始赏识我了,他们在谈论我的小说了。

 这一年我写了短篇小说《桑园留念》,是我第一篇真正的小说。

 一九八五——九八六年

 八五年年底,我离开艺术学院到《钟山》杂志做了编辑,这个称心如意的职业来之不易,一是靠朋友的帮忙,二是靠我发表过的那些小说。我离开学校是狠灰溜溜的,学校的领导在我yù调未调时期,总是用很关怀的口气问我,小童,什么时候调啊?

 我自认是个善良的好人,尽管小节上有些缺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讨人喜欢。

 《钟山》编辑部周围有一个非常好的文学氛围,在这里每天所gān的事所遇见的人都与文学有关,还经常坐飞机去外地找知名作家组稿,我的生活一下子充满了阳光。

 但是我的小说稿依然像放养的家鸽飞回案头,这使我很沮丧,直到八六年下半年,有一次我在外地出差组稿,看到刚出版的《十月》杂志上登了我的一个短篇,这是我第一次在有名的大刊物上发表作品,立刻买了杂志在火车站候车室看了起来,看自己的四千多字的短篇,自怜自爱地看了好几遍,差点误了火车。

 又过了两个月,《收获》杂志也发表了我的另一个短篇。我觉得希望之门已经向我开启了。

 无数个夜晚我睡在编辑部的一堆办公桌的空隙里,一张钢丝chuáng、一支钢笔和用不完的稿纸,冬天升煤炉取暖、夏天点蚊香熏虫,每天都在那座宫殿式的房子里写我的小说。每隔一个月就回苏州看看我的父母,并和一个邻居姑娘谈了恋爱。

 那样的生活很有规律,同时也很有野心。因为我看见那扇希望之门已经可以容我侧身通过了。

 一九八七年——九八八年

 我记得八七年二月是我的好运月,当时引人注目的三家刊物《上海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同时在二月号上发表了我的短篇。奇怪的是,自此没有谁来阻扰我的qiáng烈的发表yù望了,那些周游全国的稿件一一有了令人满意的答复,自此上帝开始保佑我这个被文学所折磨的苦孩子。

 这年《收获》杂志发表了我的第一个中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收获》杂志从此成为我最理想的投稿阵地,后来他们每年都以重要的版面登载我的作品,这种合作关系一直延续至今。

 我觉得我应该结婚了,于是我和我妻子就结婚了,现在翻开我的结婚照,一副肥头大耳红光满面踌躇满志的劲头,过早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

 八八年一年我发表了无数作品,其中许多是八六年前的作品。开始有评论家评论我的作品,我偷偷地屏住气看那些评论,然后对朋友说,我不看评论家的东西,他评他的,我写我的。

 一九八九年

 一九八九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不必从头细说。我只记得我的生活在这一年里变化太大了。

 我女儿天米是这年二月出生的,我做了爸爸,对于妻子和女儿我都有太多的愧疚。我一个人在南京过追逐自在的日子,妻子在苏州拉扯着女儿。我的懒惰和自私几乎酿成过大祸,那是妻子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回苏州,恰巧妻子那天原因未明地咯血,是在深夜,妻子用脸盆接住那些血,她见我睡着了不忍叫醒我,但我醒来了,我看见了脸盆里的半盆血。但我说,怎么吐了这么多血?说完就又睡着了。我妻子第二天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若再拖延就大人孩子都危险了。我惊出一身冷汗,在医院陪伴妻子时,我经常接受一种残酷的拷问,你是人还是畜牲?我当然要做人,也许我的懒惰和自私的习xing从此有所好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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