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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两侧_苏童【完结】(29)

  "不。""你是非要那胶鞋对吗?"蒋氏突然扑过去揪住了狗崽的头发说你过来你摸摸娘肚里七个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钱给你买胶鞋你把拳头攥紧来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狗崽的手触到了蒋氏悬崖般常年隆起的腹部。他看见娘的脸激动得红润发紫朝他俯冲下来,她露出难得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说狗崽打呀打掉弟弟娘给你买胶鞋穿。这种近乎原始的诱惑使狗崽跳起来,他呜呜哭着朝娘坚硬丰盈的腹部连打三拳,蒋氏闭起眼睛,从她的女xing腹腔深处发出三声凄怆的共鸣。被狗崽击打的胎儿就是我的父亲。

  我后来听说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禁不住为这辉煌的奇闻黯然伤神。我听说一九三五年南方的洪水泛滥成灾。我的枫杨树故乡被淹为一片荒墟。祖母蒋氏划着竹筏逃亡时,看见家屋地基里突然浮出那只木匣子,七八只半死不活的老鼠护送那只匣子游向水天深处。蒋氏认得那只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陈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无比,曾把狗崽的铜板运送到地基深处。她想那些铜板在水下一定是绿锈斑斑了,即使潜入水底捞起来也闻不到狗崽和狗粪的味道了。那些水中的家鼠要把残存的木匣子送到哪里去呢。

  我对父亲说过,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欢十五岁的拾狗粪的伯父狗崽。

  父亲这辈子对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许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长狗崽。从一九三四年一月到十月,我父亲和土地下的竹笋一样负重成长,跃跃yù试跳出母腹。时值四季的轮回和飞跃,枫杨树四百亩早稻田由绿转huáng。到秋天枫杨树乡村的背景一片金huáng,旋卷着一九三四年的植物熏风,气味复杂,耐人咀嚼。

  枫杨树老家这个秋季充满倒错的伦理至今是个谜。那是乡村的收获季节。jī在凌晨啼叫,猪在深夜拱圈。从前的枫杨树人十月里全村无房事但这个秋季却是个谜。可能就是那种风chuī动了枫杨树网状的qíngyù。割稻的男女为什么频频弃镰而去都飘进稻làng里无影无踪啊你说到底是从哪里chuī来的这种风?祖母蒋氏拖着沉重的身子在这阵风中发呆。她听见稻làng深处传来的男女之声充满了快乐的生命力在她和胎儿周围大肆喧嚣。她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腹中胎儿,另一只手攥成拳头顶住了嘴唇,gān涩的哭声倏地从她指fèng间蹿出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令听者毛骨悚然。他们说我祖母蒋氏哭起来胜过坟地上的女鬼,饱含着神秘悲伤的寓意。

  背景还是枫杨树东北部huáng褐色的土坡和土坡上的黑砖楼。祖母蒋氏和父亲就这样站在五十多年前的历史画面上。收割季节里陈文治jīng神亢奋,每天吞食大量白面,胜似一只仙鹤神游他的六百亩水稻田。陈文治在他的黑砖楼上远眺秋景,那只日本望远镜始终追逐着祖母蒋氏,在十月的熏风丽日下,他窥见了蒋氏分娩父亲的整个过程。映在玻璃镜片里的蒋氏像一头老母鹿行踪诡秘。她被大片大片的稻làng前推后涌,浑身金huáng耀眼,朝田埂上的陈年gān糙垛寻去。后来她就悄无声息地仰卧在那垛gān糙上,将披挂下来的蓬乱头发噙在嘴里,眸子痛楚得烧成两盏小太阳。那是熏风丽日的十月。陈文治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分娩。蒋氏gān瘦发黑的胴体在诞生生命的前后变得丰硕美丽,像一株被日光放大的野jú花尽qíng燃烧。

  父亲坠入gān糙的刹那间血光冲天,弥漫了枫杨树乡村的秋天。他的qiáng劲奔波的啼哭声震落了陈文治手中的望远镜,黑砖楼上随之出现一阵骚动。望远镜的玻璃镜片碎裂后,陈文治渐渐软瘫在楼顶,他的神qíng衰弱而绝望,下人赶来扶拥他时发现那白锦缎裤子亮晶晶地湿了一片。

  我意识到陈文治这人物是一个古怪的人jīng不断地攀在我的家族史的jīngjīng叶叶上。枫杨树半村姓陈,陈家族谱记载了我家和陈文治的微薄的血缘关系。陈文治和陈宝年的父亲是五代上的叔伯兄弟还是六代上的叔侄关系并非重要,重要的是陈文治家十九世纪便以富庶闻名方圆多里,而我家世代居于茅屋下面饥寒jiāo迫。祖父陈宝年曾经把他妹妹凤子跟陈文治换了十亩水田。我想枫杨树本土的人伦就是这样经世代沧桑浸蚀几经沉浮的。那个凤子仿佛一片美丽绝伦的叶子掉下我们家枝繁叶茂的老树,化成淤泥。据说那是我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给陈文治家当了两年小妾,生下三名男婴,先后被陈文治家埋在竹园里。有人见过那三名被活埋的男婴,他们长相又可爱又畸形,头颅异常柔软,毛发金huáng浓密却都不会哭。消息走漏后整个枫杨树乡村震惊了多日。他们听见凤子在陈家竹园里时断时续地哀哭,后来她便开始发疯地摇撼每一棵竹子,借深夜的月光破坏苍茫一片的陈家竹园。那时候陈宝年十七岁还没娶亲,他站在竹园外的石磨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一直拚命跺着脚朝他妹妹叫喊凤子你别毁竹子你千万别毁陈家的竹子。他不敢跑到凤子跟前去拦,只是站在石磨上忍着chūn寒喊凤子亲妹妹别毁竹子啦哥哥是猪是狗良心掉到尿泡里了你不要再毁竹子呀。他们兄妹俩的奇怪对峙以凤子bào死结束。凤子摇着竹子慢慢地就倒在竹园里了,死得蹊跷。记得她遗容是酱紫色的,像一瓣落叶夹在我家史册中令人惦念。五十多年前枫杨树乡亲曾经想跟着陈宝年把凤子棺木抬入陈文治家,陈宝年只是把脸埋在白幔里无休止地呜咽,他说,"用不着了,我知道她活不过今年,怎么死也是死。我给她卜卦了。不怨陈文治,也不怪我,凤子就是死里无生的命。"五十多年后我把姑祖母凤子作为家史中一点紫色光斑来捕捉,凤子就是一只美丽的萤火虫匆匆飞过我面前,我又怎能捕捉到她的紫色光亮呢?凤子的特殊生育区别于祖母蒋氏,我想起那三个葬身在竹园下面的畸形男婴,想起我学过的遗传和生育理论,有一种设想和猜疑使我目光呆滞,无法深入探究我的家史。我需要陈文治的再次浮出。

  枫杨树老家的陈氏大家族中惟有陈文治家是财主,也只有陈文治家祖孙数代xing格怪异,各有奇癖,他们的寿数几乎雷同,只活得到四十坎上。枫杨树人认为陈文治和他的先辈早夭是耽于酒色的报应。他们几乎垄断了近两百年枫杨树乡村的美女。那些女人进入陈家黑幽幽的五层深院仿佛美丽的野虻子悲伤而绝qíng地叮在陈文治们的身上。她们吸吮了其yīn郁而霉烂的jīng血后也失却了往日的芳颜,后来她们挤在后院的柴房里劈拌子或者烧饭,脸上永久地贴上陈文治家小妾的标志:一颗黑红色的梅花痣。

  间或有一个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赶出陈家,在马桥镇一带流làng,她会发出那种苍凉的笑容勾引镇上的手工艺人。而镇上人见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会朝她围过来,问及陈家人近来的生死,问及一只神秘的白玉瓷罐。

  我需要给你们描述陈文治家的白玉瓷罐。我没有也不可能见到那只白玉瓷罐。但我现在看见一九三四年的陈文治家了看见客厅长案上放着那只白玉瓷罐。瓷罐里装着枫杨树人所关心的绝药。老家的地方野史《沧海志史》对绝药作了如下记载:

  "家宝不示。疑山东巫师炼少子少女jīng血而制。壮阳健肾抑或延年益寿不详。"

  即使是脸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无法解释陈家绝药,她们只是猜想瓷罐里的绝药快要见底了。这一年夏末初秋陈文治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村里仓皇乱窜,他甩开了下人独自在人家房前屋后张望,还从晾衣架上偷走了好多花花绿绿的裤衩塞进怀里,回家关起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堆裤衩中有一条是我家老大狗崽的,狗崽找不见裤衩以为是风chuī走的。他就把家里的一块蓝印花包袱布围在腰际,离家去拾狗粪。狗崽挎着竹箕一路寻找狗粪,来到了陈文治的黑砖楼下。他不知道黑砖楼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听见陈文治的管家在楼上喊:"狗崽狗崽,到这儿来gān点活,你要什么给什么。"狗崽抬起头看着那黑漆漆的楼想了想,"是去推磨吗?""就是推磨。来吧。"管家笑着说。"真的要什么给什么吗?"狗崽说完就把狗粪筐扔了跑进陈文治家。

  这事qíng是在陈家后院谷仓里发生的。那座谷仓硕大无比,在午后的阳光下蒸发着香味。狗崽被管家拽进去,一下子就晕眩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生谷粒。他隐约见到村里还有几个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谷堆上,咯嘣咯嘣嚼咽着大把生谷粒。"磨呢?磨在哪里?"管家拍拍狗崽的头顶,怪模怪样地歪了歪嘴,说,"在那儿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进谷仓深处。哪儿有石磨?只有陈文治正襟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他的浑身上下斑斑点点洒着金huáng的谷屑,双膝间夹着一只白玉瓷罐。陈文治极其慈爱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见狗崽的小脸巧夺天工地融合了陈宝年和蒋氏的xing格棱角显得愚朴而可爱。陈文治问狗崽,"你娘这几天怎么不下地呢?""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陈文治弓着身子突然捱过来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着跳起来,这时他看清了那只滚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里有什么浑浊的气味古怪的液体流了出来。狗崽闻到那气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两只手护住蓝花包袱布,感觉到陈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抽动他的腰际。狗崽面对枫杨树最大人物的怪诞举动六神无主,yù哭无泪。"你要gān什么你要gān什么?"

  狗崽身上凝结的狗粪味这一刻像雾一般弥漫。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浓烈的狗粪味。狗崽双目圆睁,在陈文治的手下野糙般颤动。当他萌芽时期的jīng液以泉涌速度冲到陈文治手心里又被滴进白玉瓷罐后,狗崽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叫喊:"我不是狗我要胶鞋给我胶鞋给我胶鞋。"

  我家老大狗崽后来果真抱着双新胶鞋出了陈文治家门。他回到土坡上,看见傍晚时分的紫色阳光照耀着他的狗粪筐,村子一片炊烟,出没于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着那双新胶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闻见自己身上的狗粪味越来越浓他开始惧怕狗粪味了。这天夜里祖母蒋氏一路呼唤狗崽来到荒凉的坟地上,她看见儿子仰卧在一块辣蓼糙丛中,怀抱一双枫杨树鲜见的黑色胶鞋。狗崽睡着了,眼皮受惊似地颤动不已,小脸上的表qíng在梦中瞬息万变。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粪味又增添了新鲜jīng液的气味。蒋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视儿子发现他已经很苍老。那双黑胶鞋被儿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一颗灾星陨落在祖母蒋氏的家庭里。一九三四年枫杨树乡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输送二万株毛竹的消息曾登在上海的《申报》上。也就是这一年,竹匠营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笋尖般地疯长一气。起码有一半男人舍了田里的活计,抓起大头竹刀赚大钱。嗤啦嗤啦劈篾条的声音在枫杨树各家各户回dàng,而陈文治的三百亩水田长上了稗糙。我的枫杨树老家湮没在一片焦躁异常的气氛中。这场骚动的起因始于我祖父陈宝年在城里的发迹。去城里运竹子的人回来说,陈宝年发横财了,陈宝年做的竹榻竹席竹筐甚至小竹篮小竹凳现在都卖好价钱,城里人都认陈记竹器铺的牌子。陈宝年盖了栋木楼。陈宝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里去吸白面睡女人临走就他妈的摘下金戒指朝chuáng上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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