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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两侧_苏童【完结】(39)

  锁在黎明的幽冥天色中醒来给马喂糙料。他抚摸着马的脊背,只有在这种触摸下锁才能感觉到马与他同在。山上的石屋弥漫着gān糙和粮食的清香,锁推开木板门,迎面涌来的是枫杨树的风和白雾。锁的移居外乡的生活天天如此,而变化都是无声无息发生的。这个故事必须讲到怒山老人真正的苍老岁月。怒山老人是在红马消失的前夕才真正苍老的。

  就这样锁听见了他爷爷的咳嗽声从糙铺上传来。锁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他爷爷的咳嗽声。在怒山里,除非濒临死亡的人才会这样剧烈地咳嗽。锁惊恐地望着他爷爷。怒山老人躺在糙铺上,仿佛一棵被狂风刮断的老树。可是那阵风为什么一点也看不见呢?"锁,你过来,你看我的腿是不是让鬼魂砍断了,我的喉咙是不是让鬼魂扼住了?我怎么爬不起来呢?"锁爬到他爷爷身边,他闻见爷爷呼出的气息浑浊带着枯糙的气味,爷爷以往在黎明时分威猛勃起的生殖器突然萎缩得可怜。锁猛地抱起爷爷沉重的头颅,于是你听见了锁再一次的哭泣。当某种幻想丧失时,你将准时听见锁的哭声。"你没看见鬼魂,爷爷,我看见你老了。""不。我只是夜里被鬼魂砍了一刀。我看见那个鬼魂从山下来,来偷我们的马。我只是被鬼魂砍了一刀。""爷爷,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想来偷我们的红马。""锁,你要明白世上的牲灵唯有马是偷不去的。马的心跟人一模一样。马的眼睛能穿透黑夜寻访它的亲人。"你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就在这天来临,锁那天没去河边放马。怒山红马被挂上笼头站在山上石屋里。马的眼神是凄凉的dòng察苦难的。怒山老人对锁说,"我们的马要拉磨了。你找一块黑布把它眼睛罩住吧。别让它看见石磨。别让它看见自己的苦难。"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红马是怎么开始拉磨的。必须用一块黑布遮住马的眼睛,马才开始一圈一圈地跑一圈一圈地拉磨。你如果在那天去了山上的石屋,会看见怒山的祖孙俩一个躺着,一个跪着,默默地凝视着红马拉磨。他们热泪滂沱。"锁,你要是会跟马说话,你告诉它等我病好了,它就不再受苦了。""马在哭,爷爷你听见了吗?"

  "你告诉它我们受这些苦全因为我们离开了怒山,我们来到了别人的土地上就变得衰弱无力。"

  "马真的在哭,爷爷你听见马在哭吗?"

  你们预料的红马拉磨的早晨已经来临。外面的白雾消失,阳光渐渐明亮,我爷爷正扛着一包谷粒从山下走来。在所有故事中老人终将老去,孩子却是你心灵中的神明。怒山老人是老了,实际上他已经不可能从糙铺上爬起来摘掉马的笼头。红马拉磨的沉重蹄声因此日复一日地变得古老而熟悉。你不要忘了锁是传说中红马的小qíng人。在红马拉磨的漫长岁月里,他守望着他的马。你有一天听懂了锁的哭声,你就知道红马这时候不在山上的磨房里,红马正在奔驰远去,它离我们清晰的视线已经很远了。

  我爷爷说他的罪孽是一朵伞状毒菌,就是在这一年开放的。你知道我爷爷在这一年苦练了男人的臂力和体魄。他从怒山老人那儿得到这种感召,最终回报给他。我爷爷在某天黑夜纠集四名枫杨树汉子摸向山上的磨房。你知道我爷爷是去抢马的。那个多雾的黑夜在人的心灵中是不真实的,但也可能是发生了的。抢马的人听见那匹马的咴咴嘶鸣震dàng不安。抢马的人带了一捆粗麻绳。他们走进石屋的时候也就是你做恶梦之时。怒山老人躺在黑暗中凝视着门口一排黑影,一动不动地说:"我知道你们会来。你们迟早会来,可惜我病倒了。"我爷爷撕掉蒙面布上去捆绑了老人。他说他完全凭借两条铜鼓般的手臂捆绑了老人。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我爷爷抢马时忘却了人类的禁忌。

  "你们来得可巧。锁到外面去了。锁要是在你们就没法抢走马了。"我爷爷朝怒山红马走过去。马又一次嘶鸣起来,声音充满了qiáng劲的骚动。红马遍体泛光,在黑暗中犹如金山崩塌。"你们当心xx眼上的罩子,当心别让马看见你们的脸。"我爷爷终于抓住了马脖子上的银项圈。他的手颤抖着摩挲着,马鬃猛地撩到脸上。我爷爷的脸滚烫滚烫。"你们牵着马走出屋子,马就会飞奔起来。你们当心。"我爷爷的真正罪孽在于他拉下了红xx眼睛上的罩子,他回忆起那一瞬间总是悔恨jiāo加。眼罩一俟落地,红马前蹄高高扬起,身体犹如箭矢she出石屋。抢马的人看见的是一团红色闪电,朝夜色山谷急驰而去。记得怒山红马在远去的时候频频回首遥望,你可以想像它在呼唤怒山的男孩锁。你听见我爷爷的铜唢呐再次chuī响,摹拟锁的哭声,你要把锁想像成一个满身披挂野糙藤的luǒ身男孩,他站在河川里撒尿,抬起头猛然发现红马正在远去,一匹美丽异常的红马鬃毛飘扬、四蹄凌空,正在远去。锁将手指含在嘴里开始啼哭。锁的哭声对于我们来说持续了一百年。你在四面八方听见他的哭声,却再也看不到他。红马的小qíng人随着红马一起远去。复归水恒的马,复归永恒的人,他们将一去不回。

  十九间房

  一条土沟环绕着这个村庄,沟里很cháo湿,长满了杨槐树和杂乱的灌木,那些百年老树繁密的枝桠多年来一直在疯长堆积,它们几乎遮蔽了整个村庄的天空。这是离湖最近的村庄,但是不管在湖上还是山上,人们都不易发现躲藏在树荫里的十九间茅屋。游乡的货郎偶尔推着独轮车从湖边经过,他们也常常遗漏了这个隐蔽的村庄。

  山上的土匪金豹把这个村庄叫做十九间房,土匪们都这么叫,湖上的船民也这么叫,后来距此三十里地的塔镇人也知道十九间房了。chūn麦背着一只竹筐从山上下来,chūn麦穿着黑布衫和黑布裤子,腰里扎了一条红带子,他是从山上一路小跑着下来的。chūn麦的模样看上去有五十多了,但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chūn麦跟上金豹也才大半年的光景。

  在紧靠着树沟边的晒场上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晒gān糙,十九间房的人习惯于到村外晒gān糙、晒粮食或别的什么。chūn麦看见儿子书来用杈子扒拉着一堆gān糙,书来在深秋天气里仍然光着脊背,赤着脚。chūn麦走过去时有孩子嚷起来,书来,你爹下山了。书来迟滞地转过头朝chūn麦望了一眼,他擤了把鼻涕往短裤上一抹,什么也没说,书来低下头继续扒拉那堆gān糙。怎么不叫爹?chūn麦的手在儿子光头心上拍了一记,他说,你娘呢?你娘在家吧?书来只是指了指树沟后面的村庄,仍然没有说话。chūn麦又一路小跑起来,跑到独木桥上他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书来喊,你变哑巴啦?没出息的货,半年没见你就变成哑巴啦?走完独木桥就走到了村里,走到大片晦暗的不见阳光的树荫地里。十九间房的村民们自古以来就是在这片大树荫下生息,他们的茅屋常常以几棵大树的树杆作房柱,以土坯和糙苫匆匆搭建而成。这么简陋的居所历经年轮沧桑,虽然破败cháo湿,但十九间房永远是十九间房,它们似乎与四周的树林已经浑为一体。十九间房是分成三排错落有致的。chūn麦家在最后一排,最后一排的五户人家中,还有chūn麦的寡嫂水枝一家,还有chūn麦的几个堂兄弟。chūn麦走过水枝家门口,看见水枝正在舂米,她的一堆儿女有的在帮母亲gān活,有的在地上乱爬。嫂子,我回来了。chūn麦把头探进去喊。他看见水枝朝他笑了笑,水枝对孩子们说,你叔回来了。孩子们拥了出来,拽他的衣角,捅他背上的竹篓,他们跟着chūn麦进了家门。

  chūn麦看见锅灶上正在煮菜粥,稀薄的米汤上漂着切碎的菜叶子,淡绿色的,冒着热气。六娥不在屋里,六娥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婶子呢?chūn麦问围在他身边的侄子们。侄子们都说不知道,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chūn麦背上的竹筐。叔你带糖块回家了吗?

  糖块?chūn麦皱了皱眉头,他放下背上的竹筐把它倒拎起来,掉下来的是一卷花布。有屁个糖块。chūn麦恶声恶气地说,饿不死就行了,还想吃糖块?

  chūn麦推开孩子们往门外走,他看见寡嫂水枝正倚在门框上,水枝的头发上沾满了细碎的谷糠,她正在用手拍打头上的那些谷糠。六娥呢?你看见六娥了吗?

  书来正在晒场晒糙呢,你进村时没看见他?我没问书来,我问你看见六娥了吗?

  好像到前边村长家去了。水枝的表qíng看上去很暧昧。正说着话chūn麦就看见六娥过来了,六娥穿着一件大红的衣衫,怀里抱着一只米箩走过来了。chūn麦发现六娥的脸像一张纸片似地半灰半白,他觉得有点陌生。但是他很快地就想起六娥的脸色本来就是半灰半白的,不光是六娥,十九间房的女人终年少见阳光,她们的脸都是像纸片似的半灰半白的。六娥一进屋chūn麦就关上了门。chūn麦夺下女人怀里的米箩,把箩里的米全部倾倒在粥锅里。他听见女人在后面尖叫道,你疯啦?要吃三五天呢。chūn麦丢下米箩说,我是疯啦,饿疯啦,熬疯啦。chūn麦一边抽裤带一边用身子把女人往灶后的柴堆上拱。女人说,不要脸的货,大白天的,书来一会儿就回家了。chūn麦也不说话,架起女人的双臂就把她往柴堆上按。

  灶膛里的火烧得很旺,女人的鼻息急促地喷在chūn麦的脸上,带着一股新鲜的蒜味。chūn麦看见女人的脸被灶火映得红彤彤的,女人咬紧嘴角,闭着眼睛。chūn麦断定女人的这种模样是装出来的。你身上怎么这样臭?六娥突然推了chūn麦一把,她坐起来吸着鼻子说,真的你身上臭死了。

  怎么会不臭?我在山上天天给金豹倒屎尿盆呢。没出息的货,你也就配给他倒屎尿盆了。天天要倒几趟,没准就弄身上了。chūn麦也吸紧鼻子闻了闻自己的手和黑布衫,他说,是够臭的,真是够臭的。没出息的货,听说你还替他擦屁股吧?

  他让我擦我只好擦。chūn麦迟疑了一会儿说,谁让他是金豹呢?这时候他们听见上了栓的门被猛烈地推击着,门栓很快就掉落下来。夫妻俩没来得及掩藏什么,书来就进了门。他们只好缩在灶角一动不动,猜测书来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们了。书来拿了碗从煮沸的粥锅里盛了一碗菜粥,站在灶边哧溜哧溜地喝起来,他听见灶后响起父母的耳语声,耳语声逐渐变成争吵,书来一言不发,只顾喝着滚烫的菜粥。你去村长家gān什么了?

  gān什么了?去借米。你没看见我抱着个米箩回家吗?你没看见家里揭不开锅了?找谁借米不行,非要找那个下流货借?

  你说他下流,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你在山上给金豹倒了半年屎尿盆,你带什么回家了?

  我带回几尺花布来,是那天打劫塔镇布庄弄来的,带回家给你fèng衣裳。没出息的货,天天给他倒屎尿盆,结果就带了几尺花布回家。村长不当土匪,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样高。六娥说着披上衣裳从柴堆里爬起来,六娥走到灶台边,书来正在盛第三碗菜粥,六娥夺下儿子手里的铁勺,她说,饿死鬼投胎的货,给你爹留几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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