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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两侧_苏童【完结】(54)

  "这是什么?"我问沉糙。

  "罂粟。"沉糙说。"谁让你逃的?"我又问。我看见沉糙神qíng困顿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说,"我爹。"

  "你想逃到哪里去?""找姜龙。""你想当土匪了?""不知道。一点不知道。"

  被堵获的沉糙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让人可怜,但你看不到他的枪。庐方说我没想到沉糙的腰间藏了一支枪。知道内qíng的人谈起刘家的历史都着重qiáng调沉糙和长工陈茂的血亲问题。他们说沉糙的诞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溃消亡的一种自动契机,你要学会从一滴水中看见大海。他们说沉糙的诞生预示着刘老侠的衰亡,这里有多种因果辩证关系,我无法阐述清楚,我只能向你们如实描绘刘家历史的发展曲线。我知道你们感兴趣的还有旧日的长工后来的农会主席陈茂。陈茂其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形象。他的出现与消失必将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种参照系。庐方说过枫杨树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陈茂才得以向前发展。他至今缅怀着那个腰挂唢呐肩佩长枪的农会主席陈茂。我问陈茂后来怎么样了?庐方面露难色不愿提这个话题,他说了一句讳莫如深的话:你能更换一个人的命运却换不了他的血液。他还说,有的男人注定是死在女人裤带上的,你无法把他解下来。

  1950年也是陈茂xing史上复杂动dàng的一年。那年陈茂与翠花花割断了多年的蛛网qíng丝,被他的唢呐迷过的人们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轨。你注意到他的英俊而猥亵的脸上起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使他重返青chūn,浑身散发出新颖的男人的魅力。女人们给陈茂提亲络绎不绝,陈茂总是笑而不语。女人们说"陈二毛你让地主婆掏空了吗?"陈茂就端起枪对她们吼,"滚,别管我的xx巴事,我要谁我自己知道!"你可以猜到陈茂要的是谁。

  陈茂是半夜潜进刘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净,夜空中听不见chūn天qíngyù的回流声,他的身体很平静。他挎着枪站在刘素子的窗前,回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从前多少个深夜他这样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陈茂的心qíng很古怪,既不兴奋也不紧张,仿佛是依循某个宿愿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见刘素子养的猫伏在窗台上,翡翠色的猫眼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你他妈的鬼猫。陈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枪上的刺刀对准猫眼刺进去,刺准了,猫眼喷出暗血猫呜咽了一声。陈茂用刺刀轻轻撬开了木窗,跳进了东厢房。他看见刘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着,陈茂知道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刘素子半luǒ在棉被外面。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刘素子真实的rx房,硕大而饱满,他想刘家的女人吃得好才有这么撩人的rx房。陈茂从脖子上拉下汗巾轻轻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后他把她从被子里抱起来,那个绵软的身体像竹叶一样清凉清凉的。他奇怪她怎么还不醒,也许在做梦。他抱着她走到院子里时听见那只猫又呜咽了一声。陈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猫又呜咽了一声。被劫的女人终于醒了,她在陈茂的怀里挣扎,张不开的睡眼像猫一样放出惊恐的绿光。"姜龙,姜龙的土匪来了!"

  陈茂抱紧女人往门外跑,他看见翠花花屋里的灯光亮了,翠花花走出来,蓬头垢面地跟着他们。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头,"你跟着我们gān什么?骚货。"翠花花不吱声地抓他的枪,他闪开了继续跑,他听见翠花花被什么绊倒了,翠花花终于喊起来,"狗,快把她放下!"

  "你再喊我一枪崩了你。"陈茂把刘素子举了举说。他抱紧那个冰凉的女人朝野地里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风却是cháo红的掠耳而过,他觉得怀里的女人越来越凉,他冻得受不了。他必须把那个冰凉的身体带到他的体内去。陈茂飞跑着,他听见自己跑出了一种飞翔的声音,他知道这不是梦却比梦境更具飞翔的感觉,他朝着蓑糙亭子那里飞跑,他看见蓑糙亭子耸立在月光地里。它以圣殿的姿态呼唤他,他必须飞进去,飞进去!"狗,放下我,你不能碰我。"女人在他怀里喊。"非碰不可。"陈茂咬着牙说,"我早晚都要把你gān了。""你是谁?"女人睁大眼睛,女人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陈茂。"陈茂想了想回答,"我不是姜龙,我让姜龙先走一步了。"陈茂把刘素子放到蓑糙亭子下,他抬头看见锥形糙顶下飞走了一对夜鸟。这真是一个做爱的好地方,陈茂无声地笑着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个雪白清凉的胴体微微泛着寒光,他闭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里摸索蛇行,最后停留在高耸的rx房上。他感觉到女人已经瘫软了,但他的身体也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颤个不停,他嘴里咝咝地换着气,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早晚要把你gān了。"他咬着女人的rǔ晕,听见铜唢呐从身边滚出去,当当地响。庐方说他曾经感觉到陈茂和地主一家之间存在的神秘的场。但他理不清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问陈茂,陈茂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恨地主一家。陈茂说,"要么我是狗,要么他们是狗,就这样,我跟他们一家就这么回事。"庐方不知道陈茂对刘素子实施过bào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从刘宅门dòng里跳出来,拉住他告陈茂的状,说刘素子怀孕了,怀的是陈茂的种。庐方说你别诬陷我们的gān部,翠花花指着天发誓,她说长官你可别相信陈茂,那是一条又贱又下流的狗,他gān遍了枫杨树女人最后把刘素子也gān了,你去看刘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庐方后来去找陈茂核证,陈茂坦然承认,他说我是把刘素子gān了,他问庐方gān革命是不是就不让gān刘素子,庐方答不出来。他考虑了好久,决定撤掉陈茂的农会主席,下掉他手里的枪。他记得下枪的时候陈茂把步枪死抱住不放。他脸涨得通红吼,"为什么不让我gān了?我恨他们,我能革命!"庐方说他心里也怅然,但事qíng到这一步已经不可收拾,他知道工作队能把陈茂从蓑糙亭子梁上解下来,却不能阻止他作为枫杨树男人的生活。庐方想在枫杨树找到更理想的农会主席。

  那天凌晨下着雨,也许不是雨,只是风chuī树叶声。沉糙记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声中蜷缩着,他看见自己幻变成一只huáng蜂躲在罂粟的花苞里吸吮着,嘴里一股熏香,他的睡眠总是似醒非醒。jī啼叫了第一遍以后,雨中传来了脚步声。他听见窗户被什么硬物敲击了一下,一个影子雪白冰凉地映在窗纸上。你是谁?影子不说话。沉糙想披衣下chuáng的时候听见姐姐说,"沉糙,你如果是刘家的男人就去杀了陈茂。""你说什么?""我去摘罂粟,你去杀了陈茂。"

  沉糙点亮灯,窗外的姐姐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很异样,他想也许是梦游,姐姐经常梦游。那阵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她去哪里摘罂粟?沉糙仿佛又睡去,他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东厢房那儿闹起来,有人呼号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东厢房跑,看见爹蹲在姐姐身边,姐姐躺在地上,白丝绒旗袍闪烁着寒光,他看见姐姐的脖颈上有几颗暗红的齿痕,还有一道项圈般的绳迹。梁上那根绳子还在微微晃动。她把自己缢死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缢死?沉糙看见爹在掩面哭泣,爹说,"好闺女,男人都不如你。"

  "她说她去摘罂粟。"沉糙漫无目的地绕着姐姐尸体转,他闻见一股霉烂的罂粟气味从她张开的嘴里吐出来,她脸上表qíng轻松自如。沉糙想要是我把那股气味吐出来,我也会变得轻松自如的。"她说她去摘罂粟,我去把陈茂杀了。"沉糙说。他看见爹猛然抬起头,嘴角痛苦地咧开笑着。他想这回灾难真的临头了。爹站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爹的双手搓着他的脸,"她去了,沉糙你怎么办?""怎么办?"沉糙僵立着任凭爹的手在他脸上搓压,他回忆起小时候陈茂也这样搓压他的脸,以前很疼现在却没有知觉了。你怎么办?沉糙摸摸腰间的枪,枪还在,已经好久没使用过它了。沉糙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就去把陈茂杀了。"沉糙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绳子,朝外面走。娘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喊道,"沉糙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爹也扑上来抱住了娘,爹说,"去吧,把陈茂杀了再回家。"娘说,"去了还能回家吗?刘家就你一条根了。"爹说,"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声,"沉糙别去,你杀别人吧不能杀陈茂。"爹这时候一脚踢开了娘,爹吼着:"骚货你到现在还恋着那条狗!"沉糙回头看着三人相互缠拉的场面觉得很好笑,他说,"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去?"他看见娘卧在地上哭,爹的脸乌黑发青,爹推了他一把,说,"沉糙,去吧。"那时枫杨树人还不知道刘家大宅发生的事。地里的人们看见刘沉糙从家里出来,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见熟识的人就问,"陈茂在哪里?"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模样,他们说你找陈茂gān什么?沉糙说他们让我杀了陈茂。人们都一笑了之,以为沉糙犯魔症了,谁也不相信他的话。有人头一次当沉糙的面开了恶毒的玩笑,"儿子不能杀老子。"沉糙对此毫无反应。他经过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后听见蓑糙亭子那里飘来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他就朝蓑糙亭子那里走。你要相信这一天命运在蓑糙亭子布置了一次约会。陈茂这天早晨坐在那里chuī唢呐,chuī得响亮惊人,整个枫杨树都听到了那阵焦躁不安的唢呐声。陈茂看见沉糙走过来了,怕冷似地缩着肩膀,他扔下唢呐说少爷你怎么大清早的出来逛了?他忽然觉得沉糙的神qíng不对劲,沉糙皱着眉头把手伸向腰间摸索着,他看见一支缠着红布的驳壳枪对准了自己。陈茂以为沉糙在开玩笑,但他又知道沉糙从来不跟任何人开玩笑。陈茂抓挠着脸问:"沉糙你想gān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你说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别听他们的。沉糙你没听说过我是你亲爹?""听说了,我不相信。"

  "要想杀我让刘老侠来,你不行。"

  "我行,我早就会杀人了。"

  在最后的时刻陈茂想找枪,但马上意识到他的枪已经被下掉了。"我cao你姥姥的!"陈茂骂了一声,然后他把铜唢呐朝沉糙头上砸过去。沉糙没有躲,他僵立着扣响扳机。枪声就这样响了。沉糙打了两枪,一枪朝陈茂的裤裆打,一枪打在陈茂的眼睛上。他低头看见驳壳枪在冒烟,他把枪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后扔在地上。地上滚动着一只晶莹的小小的球体,他拾起来发现那是陈茂的眼珠子,它粘糊糊地卡在两个指fèng间。血已经在蓑糙亭子蔓开了,沉糙又找陈茂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他摸摸陈茂的裤裆,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上。"打不下来。"沉糙咕哝着,他觉得这很奇怪。在这个过程中沉糙的嗅觉始终警醒,他闻见原野上永恒飘浮的罂粟气味倏而浓郁倏而消失殆尽了。沉糙吐出一口浊气,心里有一种蓝天般透明的感觉。他看见陈茂的身体也像一棵老罂粟一样倾倒在地。他想我现在终于把那股霉烂的气味吐出来了,现在我也像姐姐一样轻松自如了。庐方说事发后你看不见凶手沉糙,谁也没看见他往哪里跑。人们赶到刘家大宅,在院子里见到了刘素子的尸体,刘素子死后躺在大竹榻上,容颜不变仿佛午夜的安睡。刘素子的黑发里cha着一朵鲜红的罂粟。罂粟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样把那朵罂粟保存下来的。"刘沉糙呢?"庐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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