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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街故事_苏童【完结】(13)

  宋文无疑对小堂的抗辩是有准备的,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洗清自己的罪名,你说你不是我们的人,那我问你,你住在化工厂隔壁不会错吧?葵花里离你家有三百多米呢,你去投靠他们,就是对我们司令部的出卖,出卖就是叛徒!

  小堂不停地摇头,他说,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出卖你们了?你们从来不答理我,你们整天gān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出卖你们?我没有你们的qíng报呀。

  小北京站在一边怒视着小堂说,还在装蒜,你怎么没有qíng报?天天在厂门口东张西望的,不是刺探qíng报是gān什么?我问你,你有没有把我们司令部的名单jiāo给千勇?

  小堂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说,什么名单?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化工厂的人都不爱答理我呀。

  宋文说,我们不答理你,你就可以当叛徒了?嘿,你当叛徒倒当出个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对我们化工厂司令部怀恨在心,所以当了叛徒,对不对?

  小堂先是点头,很快他意识到不该这么诚实地对待宋文的审问,于是他又摇头,他说,反正我不是叛徒,我从来不是你们这一帮的,我也不是千勇他们那一帮的,我怎么会是叛徒?

  宋文似乎对小堂的这番辩解很感兴趣,他瞪着小堂,你说什么?你不是我们这一帮的,你又不是千勇他们的人,那你是哪一帮的?

  小堂迟疑了一会儿,他的脑袋痛苦地垂下来,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是独立纵队的。

  废弃的厕所里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男孩都对小堂的供词表现出某种好奇和热qíng,小北京过来托着小堂的下巴说,你说你是独立纵队的?快说,你有几个人?都是谁在你的独立纵队里?

  小堂沉默着,他不想回答。小堂这时不再哭了,勇气和豪qíng突然赶走了心中的恐惧,独立纵队——对这个番号的热爱使小堂的眼中掠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又撩起衬衣擦gān了眼睛,看着化工厂的孩子一个个围过来,小堂猛地大叫一声,你们都是笨蛋,独立纵队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一个人!

  小堂为他的突如其来的勇气付出了代价,宋文他们先是愣怔着,很快他们被小堂激怒了,他们认为小堂在耍弄他们。小北京说,揍他,这个叛徒,胆敢耍弄我们,狠狠地揍他!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小堂的身后一遍遍地重复着:严刑拷打,严刑拷打!小堂转过脸想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是宋文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宋文的表qíng很严峻,他说,快招,你的独立纵队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实我就把你吊起来了!小堂的脑袋在宋文的手中沉浮,小堂说,你别抓我头发,你抓我头发也一样,我就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成立独立纵队,你们懂不懂?宋文这时猛地松开了手,将小堂撞到墙上,他拍了拍手上的头屑,说,拿绳子来,把这个叛徒吊起来!

  他们将小堂悬吊在横跨空中的水管上。小堂的脚一开始还蹬踢着,一开始他觉得身子的坠落使他疼痛难忍,渐渐地就觉得他是在向屋顶上浮升了,他看见化工厂的男孩们围着他嚷嚷着,挥舞着手臂、鞋底,还有拖把。在半空中小堂的恐惧感奇异地消失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耳边涌动的是一种类似风chuī红旗的声音。他看见了那面红旗,他看见了红旗下排列整齐的队伍,是他的队伍。他看见一条巨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威风凛凛的四个大字:独立纵队。小堂在这个瞬间清晰地重温了中午午睡时的梦境,这是他的独立纵队。这就是他的队伍。这就是他的人马。小堂热泪盈眶。小堂的脸俯向他的队伍,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小堂被缚的身子开始在男孩们的头顶上向上腾跃,宋文他们有点惊愕地仰望着小堂,他们注意到他的手臂,主要是他的手臂在绳索中挣扎上升,一次次地挥举。小北京叫起来,他要喊口号,快把他的嘴堵住!

  他们从拖把上拽下了一些布条,他们手忙脚乱地用布条往小堂的嘴里塞,但是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喷薄而出,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尖厉而响亮地在废弃的厕所里回dàng起来:独立纵队成立啦,纵队成立啦,成立啦……

  伞

  一把花雨伞害了小女孩锦红。锦红的姨妈在伞厂工作,她从出口品仓库里捞了几把花雨伞出来,兄弟姐妹一家送一把。送给锦红家的这把伞尤其漂亮,绿色的绸布面上撒着红蘑菇,伞柄是有机玻璃的,里面还嵌着一朵玫瑰,看上去像是水晶嵌了红宝石。雨伞归了锦红,从那天起锦红天天听有线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存心与这个小女孩过不去,说明天天晴,后天天也晴,再后天是多云转晴。锦红气坏了,她冲着广播骂,讨厌讨厌,为什么不下雨?去年我没有伞,你天天下雨,等我有了伞,你偏偏不下了,气死我啦!

  好不容易盼来了雨。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屋檐上的雨声一响锦红就冲出去,李文芝在厨房骂女儿,说,死丫头,是短脚雨,下不长的,你急着出去显你的宝。锦红顾不上听母亲的数落,她慌慌张张地把伞打开,听见雨点打在花伞上,啪啪地响了几下,伞面就沉寂了。锦红抬头看了看天色,天气确实像她母亲所说,不像是要好好下雨的样子。锦红很失望,她站在门口,将伞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听见雨的动静,但是下雨前街道上特有的慌乱气氛安慰了锦红。她看见小玉的奶奶抢救晾在外面的被子,不知怎么把三脚杆撞翻了,那老妇人就cao着绍兴口音尖叫起来,小玉,快出来收被子了。与此同时,得了肺炎的珠珠正从她父亲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她的头上顶着一只用手帕做的小帽子。珠珠被她父亲拉进家门的时候向锦红这里瞟了一眼。她一定看见了我手里的雨伞。锦红举着伞走到街道中央,向前后左右张望着,她想雨也许会下大的,这么多天不下雨,也该下一场雨了。

  锦红打着雨伞向小玉家走了几步,夸张的步态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有人注意到了锦红的伞,冯明的姐姐倚靠在门边说,锦红,在哪儿买的伞呀?这么漂亮!锦红犹豫了一下,机灵地撒了个谎,北京,在北京买的。冯明的姐姐很惊讶,追问道,你们家谁去北京了?锦红没有来得及把她的谎言编造下去,一阵大风不知从何而来,风的大手蛮横地掰开锦红的小手,那把雨伞竟然跳了起来,它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然后开始在街道上奔逃。锦红尖叫着,伞,我的伞,快帮帮我。她回头向冯明的姐姐求援,但冯明的姐姐只是弯着腰咯咯地笑。锦红就去追她的伞,伞毕竟是伞,它只有一条腿,跑不快,锦红看见它最终卡在chūn耕家的门dòng里,不跑了。锦红松了一口气,叉着腰教训雨伞说,看你跑,看你还跑!锦红后来回想起来都是教训雨伞惹来的祸,她如果当时赶快把雨伞抓在手里就好了,可她偏偏多嘴,站在那里叉着腰教训雨伞,结果雨伞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抢到了手中。

  chūn耕抢了她的雨伞。chūn耕把雨伞高高地举起来,端详着有机玻璃的伞柄,不让锦红接触她自己的伞。锦红跳几次,都没有够到她的雨伞,她说,你把伞还我,你不还我就叫你妈妈来。chūn耕说,谁说是你的伞?伞在我手里就是我的。锦红急红了眼,锦红一急就把chūn耕他母亲的绰号叫出来了。大屁股,她跺着脚叫道,大屁股,你儿子抢我的伞!屋里没有回应,很明显只有chūn耕一个人在家。锦红对包丽君的不敬把chūn耕惹恼了,chūn耕推了锦红一把,瞪着她说,好呀,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把伞了,你敢骂我妈是大屁股?你妈才是大屁股,你妈不光屁股大,×也大,你妈是大×!锦红惊恐地看着chūn耕,更准确地说是看着chūn耕的手,她预感到一种危险,chūn耕可能会在狂怒中把她的雨伞撕成碎片。锦红的头脑中一片空白,锦红忽然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抱住chūn耕的腿,在chūn耕的腿上咬了一口。

  现在已经很难鉴别是什么导致了锦红最终的灾难了。锦红记得chūn耕的腿上已经长出了男人才有的黑黑的汗毛,这本来会让锦红吃惊的,但是锦红来不及吃惊了,chūn耕的拳头把锦红打出去很远,撞在墙上,锦红便失去了知觉。此后的事qíng是锦红所有记忆中的一个黑dòng,她记得是私处qiáng烈的疼痛唤醒了她,她浮出一个深不可测的黑dòng,看见chūn耕抓着他的短裤,坐在她身边发呆。锦红起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qíng,她竭力想看清楚包围着她的幽暗的房间,依稀看见chūn耕家的那个笨重的五斗橱,五斗橱上的台钟,一只玻璃花瓶里cha着一束塑料花,还有chūn耕父母的一张结婚照。锦红叫了一声妈妈,妈妈不在,她便想到了她的雨伞,她扭过头寻找着雨伞,可是chūn耕的黝黑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chūn耕坐在地上发呆。锦红呻吟起来,我的雨伞,我疼。她说,疼死我了,我的雨伞呢。chūn耕动了一下,往上拉他的短裤,于是锦红从chūn耕的双腿fèng隙中看见了她的雨伞,她的雨伞,伞面上的红色蘑菇闪烁着红色的光芒。

  起初香椿树街上的人们不知道锦红的遭遇。

  包丽君带着老母jī、金华火腿来找李文芝谢罪。李文芝拒不见客。李文芝在里面咬牙切齿地说,我们法庭上见。包丽君在门外哭。李文芝在里面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说,你也哭?你哭什么?包丽君说,我哭我命苦呀,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李文芝说,现在哭迟了,你那个杂种儿子,畜生儿子,就不该让他生出来,生出来那天就该把他掐死。李文芝把话说到这份上,包丽君在门外也站不下去,掉脸就走了。

  隔了一天,包丽君又来了,这次除了老母jī和金华火腿,还推来了一辆新的永久自行车。包丽君在门外说,文芝呀,你去年托我买的自行车我一直放在心上,这回总算是弄到手啦。快开门,让我把车子推进去。李文芝仍然不开门,而且李文芝在里面呜呜地哭起来,说,该死,包丽君你也该死,你用自行车换我女儿的贞cao,你该死,我要了你的自行车我还是人吗?不是人,是畜生!包丽君估计到了这个局面,她似乎有备而来,包丽君说,文芝你别嚷嚷呀,让街坊邻居听到了多不好。你就让我进来,我进来说一句话就走,行不行?包丽君的这招数奏效了,李文芝开了门,让人进来,让贿赂之物都留在了外面。

  包丽君进去以后就看见了那把雨伞,雨伞挂在墙上,锦红坐在雨伞的下面,茫然地看着她。包丽君伸手摸锦红的头发,锦红闪开了,包丽君就顺势去摸那把雨伞,讪讪地说了一句,好漂亮的雨伞。李文芝把锦红推进了里屋,行啊,让你说一句话,她冷冷地看着包丽君,忽然转过身,说,其他的话都到法庭上说去。包丽君涨红了脸,说,我就说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包丽君似乎难以出口,包丽君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终于憋出了那句话。其实,她说,其实,我们家chūn耕不满十八岁。李文芝没有什么文化,她没有听懂包丽君的潜台词,说,你就说这句话?这是什么话?不满十八岁怎么的?该杀就得杀,该剐就得剐!包丽君尽管对李文芝的愤怒有所准备,但她还是被她决绝的态度激怒了,该杀该剐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法院的法官同志说了才算。包丽君开始不卑不亢了,而且她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告诉李文芝,你再怎么闹我儿子也死不了,你再这么闹下去,锦红以后就嫁不出去了,文芝,你好好考虑考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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