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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街故事_苏童【完结】(19)

  不怪我。弟弟闪避着哥哥的手,他指着里面的老头说,你问他去,是他不让我取。

  哥哥向里面扫了一眼,看见老特务正把门板放下来,靠到墙上。哥哥很冷静地说,他为什么不让取,你不跟他说清楚,妈等着壶烧开水洗澡呢!

  你问他去!弟弟尖叫起来,他说什么也不让取,还用门板拍我!

  哥哥的眉头皱了起来。哥哥把弟弟向外面一推,自己闯了进去。你用门板拍我弟弟?哥哥问老特务。老特务冷笑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不屑,也似乎是表示否定,他不吭声。哥哥说,你不让我弟弟取水壶,还用门板拍他?你这种人,还敢欺负小孩子?哥哥bī到了老特务面前,在一片幽暗中与老头脸对着脸,你这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哥哥在老特务的肩上戳了一下,你个四类分子,也敢欺负小孩子?老特务还是沉默不语,不过他的手开始行动,他去抓门板,哥哥傲慢地让开一条路,说,我让你抓。哥哥让他抓,老特务偏偏又把门板扔掉了,站在门边的弟弟看见老特务突然向哥哥身上扑去,然后他们就扭打在一起了。

  滚出去,滚出去!弟弟听见老头一迭声地怒吼着,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变调了,比女声更加尖厉更加单薄。他的声音让弟弟体会到一种模糊的快感,弟弟凑上去,看见哥哥qiáng壮的身体把老头压在墙角,很像一块岩石压着一段枯木,在这次真实的格斗中弟弟发现了哥哥惊人的青chūn的力量。力量对比很悬殊,老头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了,只剩下一只手颤抖着,顽qiáng地在空中抓挠着什么,弟弟意识到那只手袭击的目标,于是他大声提醒哥哥,小心,他要抓你的耳朵!哥哥喘着粗气对弟弟喊,你去找我们家的壶,赶紧送回家去!弟弟只当没听见,他瞪着老头的手,突然一下,按住了它。我让你揪耳朵!弟弟愤愤地说着,自己的手抓到了老头的耳朵,老头的耳朵很薄很大,也很柔软。我让你抓耳朵!弟弟说着将手里的耳朵拧了一圈。我让你揪耳朵!弟弟说着又把老头的耳朵转了一圈,这次他听见了老特务的一声尖叫,那尖叫声凄厉得令人心惊,哥哥和弟弟一下都愣住了。哥哥猛地松开手,有点慌乱,问弟弟,你gān什么了?我让你别在这儿,去拿水壶!弟弟说,我没gān什么,就揪他耳朵了,他是装死吧。

  老特务跌坐在地上,他的脑袋顺着一只水桶向右下方倾斜,然后枕在一只花洒上。他的喉咙里先是发出了含糊痛苦的呻吟,随后呻吟声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哥哥和弟弟听得很清楚,是笑声。老头竟然笑了,尽管笑声嘶哑而短促,但仍然是笑声。哥哥和弟弟一时不知所措,哥哥问弟弟,他怎么啦?弟弟说,他疯了,肯定是装疯。然后他们听见老特务开始说话,由于端着粗气,声音也微弱,听不清楚。哥哥和弟弟都弯着腰凑上去听,总算听清了,老头其实没说什么,他说,我这把年纪是活在狗身上了。老特务仰着头,望着白铁铺低矮的顶棚说,我这把年纪是白活了,我怎么活的?我和小孩子打起架来了!

  兄弟俩看见一张扭曲的老人的脸浸在白铁铺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除了三个人的喘息声,铺子里静下来了,剪切过的白铁皮凌乱地扔在地上,长条形的、圆的、方的,都保持安静,修理好的器具大多挂在墙上,没有修理的都堆在墙角,脸盆、洗脚盆、水桶、花洒,都闪着淡淡的白光,保持安静。哥哥和弟弟弯着腰研究老头的脸,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他们无法确定那是一张笑脸,还是一张哭泣的脸,老头看上去是笑着的,但泪水正像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涌出来。

  外面却有动静了,有人从外面探头向白铁铺里面张望,探了探又走了。一定是察觉到白铁铺的异常,那个人走过去又返回来,敲了敲白铁铺的门。老孙,你还没走?老孙不知道是谁,兄弟俩不知道老特务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个特务。敲门的是个女人,弟弟以为是母亲跑来了,弟弟说,不好,妈来了。哥哥立刻用手盖住了弟弟的嘴。但女人只是嘀咕了一声就走了,说明不是母亲。兄弟俩都松了口气,然后他们开始在满地的杂物中寻找他们家的那把水壶。他们找到了,水壶的壶底已经换过,哥哥用手摸了摸,弟弟也伸手上去摸,摸到的是一块平滑崭新的铝皮。弟弟说,妈关照要盛上水试试,要不要试?哥哥摇头,向老头那边歪了歪嘴,低声命令弟弟,拿上壶,赶紧走!

  他们挤出白铁铺狭窄的门dòng时,听见老头喉咙里喀地响了一下,然后是一阵寂静,然后便是一阵急促而奔放的恸哭声在白铁铺里炸响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家的那把烧水壶,现在各地的铝制品厂不再生产这么大的水壶了,一壶水烧开了,能够灌满三个热水瓶,你想想它有多么实用吧。我记得那把水壶的提手上缠着红布条,壶身平时是黑糊糊的,但到了逢年过节前我母亲会用粗盐把它擦得gāngān净净的,一擦就像新的了。壶底却是个例外,由于让白铁铺子的老家伙们换过,补上去的白铁皮多少有点让人放心不下,我母亲害怕会把壶底擦薄了,只能让它黑着。

  他们都骂我懒。我母亲说我懒,我哥哥自己那么懒,他居然也口口声声骂我懒。我不是懒,我只是怕烧开水,他们偏偏最喜欢让我去烧开水。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为什么怕烧开水,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相信的。当我提上水壶去自来水龙头上接水,听见水柱落入壶底的喷溅声,我会想起白铁铺的老头们敲白铁的声音,咚咚咚,哐哐哐,我的耳膜受不了。等我再把壶提到炉子上,听见火苗吞噬壶底的水迹时发出咝咝的声音,一切就更令人难以忍受了,我会耳朵疼,火苗会蹿进我的耳朵,我会感到一种细微而尖锐的灼痛袭来,那灼痛感发生于壶底的圆形白铁皮,终止于我的耳朵。

  壶里的水,壶里的日子,好多冷水烧成了开水,日子也一天天过去了。我们街上的白铁铺有一天关门大吉,据说是给里面的老头们落实政策了。就我的理解,这对于白铁铺里的五个老头是一种解放;对于我母亲这样节俭成xing的家庭妇女却是一种不公,那五个老头不敲白铁,苦了街上所有勤俭持家的妇女,后来她们只好把坏了的盆啊桶啊都拿到河对面的小柳树街去,那条街上的人倒是敲白铁的世家,手艺比老特务他们要好得多,但是带着那些东西走那么多路,毕竟是不方便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特务是在体育场旁边的街心花园里,大约是八十年代的一个chūn天。有一群老人在街心花园里打纸牌,我看见一个戴耳朵套子的老头坐在人群里,格外醒目。那是一对紫红色的绒布做的耳朵套子,这稀奇的东西bī你向他的主人多看两眼,我认出了他。老头气色不错,模样没有变得更老,当然也没有变年轻,我认出他以后就下意识地躲开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害怕撞见这个老人,但是他的那副耳朵套子确实太滑稽太招惹人了,我走过去又退回来,假装看他们打纸牌,目光忍不住地落在那副耳朵套子上。我在猜老头为什么要戴这么个玩意儿,chūn天了,天气一点也不冷,别人的耳朵都大大方方地沐浴着阳光和chūn风,他为什么非要戴着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我对老头的耳朵套子很敏感,敏感了就会多虑,会不会我们兄弟俩当初把他的耳朵揪坏了呢?这份疑虑使我的心qíng沉重起来。我和我哥哥曾经谈起老特务和他的耳朵套子,他居然是一副惘然不解的样子。我是记得那老头,他敲白铁嘛,手艺不错。我哥哥瞪着我,眼神中充满了被羞rǔ后的恼怒,你说我打他,打过他的耳朵?造什么谣?我什么时候扁过老头的?我以前是好打架,可怎么打也打不到个糟老头身上,怎么打也不会去打人家的耳朵呀!

  我不敢确定我哥哥是健忘还是故意抵赖。往事都一样蒙着岁月的灰尘,有的部分清晰,有的部分模糊,就看风chuī过后灰尘是越积越厚还是悄然消失了。我哥哥的态度起初让我吃惊,最终却是令我感到轻松的。既然他已经把那年夏天在白铁铺发生的事qíng忘了个jīng光,我何苦非要对一次青少年时代的恶行耿耿于怀呢?我们兄弟俩的感qíng一直很好,不仅如此,在许多事qíng上我们是同盟,比如对待家里的那些破烂,母亲怎么也不舍得扔,谁扔就要跟谁拼命的样子,而我们兄弟俩经常在一起密谋,如何让那些破烂自然而必要地消失,又不伤害母亲的感qíng。

  消灭旧水壶的事qíng是我gān的。有一天我在厨房里帮母亲准备未婚妻第一次登门的晚餐,我母亲的目光落在那把水壶上。chūn生,去烧点水。在母亲的命令发出之前,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冲动。我冲出门去,骑上车到百货商店买了一把新上市的不锈钢水壶。回家后我就把那把黑糊糊的旧水壶沉到了护城河里,母亲追在后面骂我,我不管,我蹲在河边的石阶上,看见沉重的旧水壶坠入深水时泛出了无数的水泡,我感到自己沉浸在某种残酷的享受中。说起来奇怪,人们对特定事物的恐惧其实可以找到解决的途径,有时只是举手之劳,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怕水壶烧开水的声音了。

  沿铁路行走一公里

  铁路穿过城市北端,城市北端的五钱弄就躺在铁路路坡下七八米远的地方,附近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铅灰色的大铁桥,火车驶过时铁桥会发出一种空旷而清脆的震dàng声。五钱弄的居民多年来听惯了这样的声音,在尖厉刺耳的火车汽笛声中,邻居们在门前的谈话突然变成互相叫喊,为的是让别人听清他对天气或者腌制萝卜gān的见解。有时从铁路上会传来某种yīn暗的残酷的消息,大凡都是关于死人的事。谁都知道铁路除作为神奇的jiāo通工具外,它也是一部简单而gān脆的死亡机器。

  桥下吊死了一个男人。晒萝卜gān的女人端着竹匾走过狭窄的五钱弄,沿途散布着这个消息。三十来岁的一个男人,现在还吊在桥架上,你们去看吧。晒萝卜gān的女人端着竹匾边走边说,是用裤带吊死在桥梁上的,你们去看千万别看他的脸,吊死鬼的脸是最吓人的。

  许多妇女和孩子从家里匆忙跑出来,并且已经有人在五钱弄的石子路面上沙沙地奔跑,往大桥下面集结。剑放学走到弄口时与那群人撞上了,无须打听什么,剑就意识到铁路上又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剑就摇晃着他的书包跟他们往大铁桥下面跑。

  桥dòng下可以容人的地方只是狭长的一条,所以剑这回不能挤到最前的位置上去了。桥dòng的两侧已经挤满了观望的人群。剑除了看见一片黑漆漆的活人的头部,什么也看不见。有人指着从桥架上垂下的一截蓝布条说,就是那条裤带。剑踮起脚尖向上仰望,果然看见一截蓝布条挂在铁架上,桥dòng里的风chuī拍着它,它正在向一端慢慢地滑落。快掉了,快掉到河里去了。剑大声地告诉人们,但没有人注意他的发现。围观者们关心的似乎只是死者的面容和身体。剑往河岸边退了几步,仰着头更专注地盯着铁桥架上的蓝布条,他看见它在风中弯曲起来,布条的两端扭结在一起,然后突然地抛开,其中偏长的一端又继续向下坠落,另外一端却在轻盈地浮升。剑莫名地觉得紧张,他看见蓝布条像一根枯枝断离树木一样,无力地坠落下来,它在空中滞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剑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拍打着书包高喊道,掉了,掉进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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