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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与棋_苏童【完结】(44)

  农人们开始责骂董永数典恋宗,捡了个女子就忘了祖宗,董永仍然手执打狗棍不为所动,农人们最后只得讪讪离去,只有董永的婶婶被允许进入茅屋,婶婶在chuáng上洒了几颗花生,又在溺桶里扔下一颗jī蛋,七仙女躲在屋角好奇地看着她,婶婶又走近七仙女一边嘻笑一边喳喳地说了些话,七仙女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她只觉得婶婶嘴里有一股很难闻的污泥味。

  等到人走光了,董永和七仙女在油灯下偎依在一起,七仙女伸手摸到了chuáng上的那些花生,她数了数,一共有九颗花生。

  七仙女问董永,为什么要放下九颗花生?

  董永说,那是让你多生孩子的意思。

  七仙女又问,那jī蛋扔在溺桶里是什么意思呢?

  董永说,也是那个意思,让你早生孩子。

  七仙女羞得捂住了脸,她让董永chuī灭油灯,董永就把油灯chuī灭了。油灯灭了,七仙女在黑暗中说,董永呀,你们人间的事好奇怪。

  自从娶了七仙女以后董永就不做游乡货郎了。董永其实是喜欢他的货郎担的,但七仙女不能忍受与董永的别离,即便是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山的短短一天。七仙女对董永说,董永呀,我在天上看人间都是男耕女织,为什么你不去耕田呢?董永说,我不会耕田,我只会卖货。七仙女说,董永呀,你从小聪慧灵秀,耕田之事肯定一学就会了。董永说,可是我要是去耕田,你还是一个人在家呀。七仙女莞尔一笑说,那我们就没有别离了。我把纺车栅到田边,我一边纺线一边看你耕地。董永的心被七仙女说得暖洋洋的,他说,那我就去耕地吧。后来董永的货郎担子就搁在柴堆上了。董永每天背负着沉重的农具去田里耕作,他不知道自己犁开的地能不能让庄稼扎下根,他不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能不能长出果实,但是董永总能在回首之间看见七仙女坐在纺车前,七仙女注视他的眼神柔qíng似水。董永就想,即使种不出庄稼又有什么可怕的?她已经织了三匹布了,即便她织的布换不了几升米又有什么可怕的,她是七仙女,她是一个仙女呀。

  夏天到了,董永种下的庄稼绿油油的,七仙女织的布也已经堆成了小山,有一天夫妻俩在水塘里沐浴,董永突然想起什么,他问七仙女,娘子呀,你原先好好的在天上,为什么下凡人间来跟我过这种苦日子呢?七仙女说,你忘了清明的事了?你站在你父母的坟前,想哭却哭不出来,我不知怎么就替你哭了,我一哭人就往下沉,不知怎么就跟住你了。董永又问,娘子呀,你是下凡的仙女,下凡的仙女还能回到天上去吗?七仙女笑而不答,过了好久,她抬头看了看夏天夜晚的天空。董永你知道吗,天是九重天,你不知道天有多高有多远,七仙女说,下凡不容易,回去更不容易呀。要想回去就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

  董永相信七仙女的话,七仙女是不会骗人的,但董永不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他想七仙女与自己如此恩爱,她怎么舍得离开他呢?

  秋天到了,董永的庄稼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收成,收割的时候他请来叔叔一家帮忙,叔叔捏了捏董永的玉米,又把董永的稻穗放到嘴里品尝着,满怀醋意地说,你又不会种地,庄稼怎么会长得这么好?别是让七仙女施了妖法吧?董永说,她是下凡的仙女,又不是妖魔,哪来什么妖法?他们收割的时候七仙女来了,七仙女给他们送来了一罐菜汤和一篮馒头,她像一个标准的农妇似的,放下男人们的午饭就转身离去,男人们都盯着她的背影看,他们从来没有把七仙女当成一个农妇,她走起路来像风拂杨柳,她的裙裾在泥浆粪上中拖曳而过,裙裾上却总是一尘不染。

  是董永的叔叔首先提出了那个致命的疑问,他把董永拉到一旁说,她的腰肢比蛇还细,她的肚子又扁又平,别家的新娘早就腆起了肚子,你的七仙女,就怕她是不下蛋的母jī呀!

  董永嘴上没说什么,但心倏地往下沉去。那天夜里董永的chuáng第之yù便像洪水猛shòu,七仙女察觉出董永的异常,她说,董永呀,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夫妻,不是路边野地里的苟合鸳鸯,我们不该这样,天亮了你得下地我得织布。董永说,娘子别怨我,我是着急呀。七仙女说,着急什么呢?董永就搬出了他叔叔的话,别家的新娘早腆起了肚子,娘子你为什么——董永突然顿住,他坐起来在朦胧的月光下俯视七仙女的脸,童永说,娘子你告诉我,下凡的仙女会不会生养?

  七仙女先是噗味一笑,但她很快发现董永的手在颤抖,董永的心在狂跳,七仙女明亮而妩媚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她翻过身子避开董永焦灼的目光说,董永呀,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生养?

  董永说,那还用问?传宗接代嘛。

  七仙女说,为什么要传宗接代?

  董永说,那还用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七仙女又问,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呢?

  董永想了想说,娘子你怎么什么都不懂?你想想,假如我膝下无嗣无丁,等我死了谁来给我上坟烧纸?谁来续我的家谱?假如我无儿无女,这茅屋日后就没人来住,我辛辛苦苦耕好的田地也会变成荒地呀。娘子你告诉我,董永说着突然把七仙女拉起来,bī视着她的眼睛喊道,娘子,你到底会不会生养?

  七仙女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月光浮动在七仙女美丽的脸上,遮不住她的幽怨和悲伤,七仙女呜咽着问,董永呀,倘若我不会生养,你怎样对我?

  董永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七仙女在昏冥的月光下凝视着董永,过了好久,七仙女的眼泪gān了,她为赤身露体的董永披上一件衣裳,她说,董永呀董永,我对你一见倾心,我怎么就忘了,你毕竟是人间的俗人呀。

  但董永没有听见,董永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那天夜里七仙女彻夜未眠,她枯坐chuáng边守着睡梦中的董永,直到黎明jī啼时分,黎明jī啼时分七仙女从水瓮中舀起一勺水,开始了简陋的梳妆,七仙女从水瓢中看见自己的脸,一夜之间桃红凋谢,平添了许多憔悴。在黎明的jī有声中七仙女坐到织机旁,织完了最后一匹布,织机的响声充满了离qíng别意,但它并未把熟睡的董永惊醒,于是七仙女最后又回到chuáng边坐着,七仙女不忍打断董永的好梦,但她必须听到董永最后的回答。

  董永,快醒醒吧,七仙女用一片树叶在董永的额头上挤出几滴清凉的汁液,她说,现在你不醒以后就见不到我了,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董永在睡梦中抬手拍了拍额上的树叶,董永在睡梦中说,都快入冬了,怎么还有蚊子?

  董永呀,快醒醒,七仙女轻轻地捏着董永的耳垂,她说,你睡得这么沉,我告诉你一句话,仙女不能生养,生养了仙女就成了俗妇。

  董永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他说,什么仙女?什么俗妇?我要的是子孙香火。

  可我要做仙女,七仙女抱住了董永的头,贴着董永的耳朵说,你要什么都行,可我就是不能为你生养,我不想变成俗妇呀!

  我要子孙香火。董永半梦半醒地说,说完他的头从七仙女的怀里滑落,又沉沉地睡去了。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人来说,黎明时分他门总是睡意正酣,董永对七仙女离去前的那番话语其实记得并不真切,只是觉得睡梦中有一种深深的凉意,好像是漂浮在一片大水之上。他记得他如同往日握住了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早晨醒来后却发现那不是七仙女的手,那是七仙女遗留的一只织梭。

  董庄的人们对于他们身边的天仙之配一向是茫然观望的,但他们没想到七仙女来时匆匆去也匆匆,那天早晨村子里的人都听见了董永呼唤七仙女的声音,他们都猜到七仙女走了,几个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奔走呼号的董永,抓着头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仙女下凡了还是仙女,仙女总是靠不注的。

  寻妻的董永一直寻到老榆树下,他看见老榆树的新叶上凝结着许多晶莹的露珠,树下的泥上湿漉漉的,七仙女的另一把织梭赫然在目,董永一下便瘫坐在地上,仙知道七仙女从这里开始了返回天界的旅程,七仙女已经离去了。

  董永后来一直坐在老榆树下哭泣,这么多年来董永第一次抹到了自己的眼泪,他想他不该这么哭,父母的坟莹就在不远的地方,他们听见自己的哭声一定会生气的,父母死时他很难受,但他流不出一滴泪,而现在他为了七仙女流了这么多泪,倘若被人看见,他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后来董永止住了泪水,坐在树下发呆,董永的叔叔一家赶来了,叔叔绕着树走了一圈,这儿闻闻,那儿摸摸,她走了?也不道别就走了?叔叔朝着早晨的天空翻了个白眼,走就走吧,谁稀罕她?叔叔说,她不走我也要让你休了她,仙女有什么用?仙女不会生孩子,娶她有什么用?

  董水没有听见别人的声音,他抬头仰望着早晨的天空,依稀听见七仙女的裙裾在风中拂动的声音,听见七仙女轻若柳絮的步履,董永突然想起七仙女说过的天界的秘密,天是九重天,下凡的仙女一旦想返回天界便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九百九十九年,董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脸色煞白,词不及意地对亲戚们说,九百九十九年,她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啊!

  董永后来娶了邻村一个女子为妻,那个女子虽然容貌丑陋却极善生养,她在每年的秋收季节为董永产下一个婴儿,直到董永的茅屋人满为患,董永为了养家糊口,一生劳碌,四十岁上死于游乡卖货的途中,当时只有一个六岁的儿子陪在他身边。临终前董永躺在泥泞的官道上,用手指着秋天的天空,让儿子往天上看,儿子说,那是天,那是云,那是太阳,太阳快要落山了,董永摇了摇头,手指仍然指着天空,儿子就瞪大眼睛望着天空,儿子说,太阳快要落山了,别的什么也没有。董永把手指举得更高一些,现在看见了吗?董永最后说,看见七仙女了吗,她还在走,她要走上九百九十九年呢!

  一桩自杀案

  在市街的女工李抒君之死最初是作为自杀案处理的。一个老大不嫁xingqíng孤僻的老处女,在一个愁雨绵绵的秋夜从六楼窗台坠地身亡,现场没有他杀的任何痕迹和证人,这样的不幸事件在我们的城市生活中就像一只黑马一掠而过,飞走就飞走了,飞走了就被人们遗忘了。人们对于形形色色的自杀事件已经练就了一整套推理和分析的方法,说到李抒君,人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个从来不穿裙子的老处女,一个神色忧戚习惯于低头走路的纺织女工,多年来从来不与任何男子说话,因而人们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李抒君的问题恰恰在这里,当李抒君的死讯传到纺织厂时,女工们在哀痛之余纷纷发表各自的看法,问题还是出在这里,男人、爱qíng,婚姻,她们认为李抒君表面上远离它们但心里是向往这些人伦之乐的,她肯定是想不开了,人想不开了就会走绝路。女工们当时对负责调查的警方人士说,我们早就担心李抒君有一天会走绝路,没想到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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