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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帝王生涯_苏童【完结】(10)

  我恰恰目睹了新郎端文掀红布帕的qíng景。端文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很久,然后猛然掀去那块红布帕,那只手无从掩饰主人的失望和沮丧,皇甫氏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朝两侧斜视,她的羞赧的神qíng因而显得很可笑。我在青鸾殿外忍俊不禁,我的不加节制的笑声无疑惊动了殿内的人,他们一齐朝窗上张望,我看见端文的脸在大婚之日仍然yīn郁而苍白,他朝窗上张望时嘴唇努动了一下,我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从燕郎背上跳下来,飞快地逃离了青鸾殿。从侧宫到凤仪殿的路上,悬挂着无数喜庆灯笼。我随手摘下一盏灯笼,一路跑着回到清修堂。我跑得很快,燕郎不停地劝我跑慢点,他怕我摔倒。可我仍然提着灯笼跑得飞快,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似乎后面的钟鼓声在追逐我,似乎是害怕那场可怕的婚典在追逐我。夜里下起了冻雨,我在龙榻上遥想日后我的婚事,心里空dòng而怅然。清修堂外的宫灯在夜雨中飘摇,火苗忽闪不定。更役在宫墙外敲响三更梆声,我猜想端文已经挽着斜眼新娘的手步入了dòng房。那群白色小鬼再度降临我的梦中。现在我清晰地看见了他们的面目,是一群衣衫褴褛通体发白的女鬼。他们在我的龙榻边且唱且舞,是一群yíndàng的诱惑人的女鬼,冰清玉洁的肌肤犹如水晶熠熠闪光。我不再恐惧,不再呼叫僧人觉空前来捉鬼。在梦中我体验了某种qíngyù的过程。我梦遗了一回,后来自己起来换下了中衣。端文不久就接受了光裕大将军的封印,率领三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开往焦州,他的使命是驻守边界以抵御彭国的扩张和侵犯。端文在繁心殿接受封印,并索取了已故先王遗留的九珠宝刀。当他跪下谢恩时我看见他的腰带上系着那只刻有豹子图案的玉如意,那是祖母皇甫夫人的赠物,也就是我多次索取而未得的祖传宝贝。这个发现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在朝臣们向端文恭贺道别的时候,我从繁心殿拂袖而去。我不知道皇甫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目的是什么,我讨厌她遍洒甘露于每一个子孙的权术。她已届风烛残年,为什么还在殚jīng竭虑地驾驭大燮宫的人人事事?我甚至多疑地猜想皇甫夫人与端文之间存在着某些勾结。

  他们想gān什么?我曾就这个疑问请教翰林院大学士邹之通。邹之通是一个学识渊博文章冠群的儒生,但他在回答我的疑问时张口结舌,不知所云。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害怕皇甫夫人的缘故,若是僧人觉空在宫里就好了,可惜他现在已经归隐遥远的苦竹山。我听见有人躲在幕帘后低声啜泣。谁在那儿?我撩开幕帘一看原来是燕郎,燕郎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啜泣声戛然而止,燕郎立刻跪地告罪。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

  奴才不敢惊扰陛下,实在是疼痛难忍。

  哪里疼?传太医来给你诊治一下吧。

  奴才不敢。疼痛马上会过去的,奴才不敢惊动太医。到底是哪里疼?我从燕郎哀楚的神qíng中发现了蹊跷之处,便想问个水落石出,从实禀来,我沉下脸威胁燕郎说,你若敢欺君缄口我就传刑监来鞭笞问罪。

  后面疼。燕郎以手指着臀后,再次呜咽起来。我茫然不解,燕郎半遮半掩的陈述终于使我明白过来。我以前听说过太子端武与京城伶人厮混不清的传闻,大学士邹之通谓之断袖邪风。但我没想到端武的断袖之手竟敢伸向宫中,而且伸向我素来骄宠的燕郎身上。我觉得这是端武兄弟对我的又一次示威。我勃然大怒,当即传端武到清修堂兴师问罪。燕郎的小脸吓得煞白,他伏地求我不要声张此事,奴才受点皮ròu之苦是小事,张扬出去就会惹来杀身之祸。燕郎跪在我脚下捣蒜似地磕头。我望着他奴颜卑膝的模样,突然觉得厌恶之至,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臀部上,我说,你下去,我并非为你伸冤,端武一向骄横自大,我早就想惩治他了。

  刑监们依照我的吩咐在堂前摆好了宫刑器具。一切准备就绪,传旨的宫监也先自回到清修堂,宫监回禀道,四太子正在沐浴更衣,随后即到。

  在宫监们的窃笑声中端武来到清修堂前,我看见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放刑具的矮几前,信手拈起一柄小刀把玩着,你们在玩什么?他毫无察觉地询问旁边的刑监。刑监没有搭腔,我正yù步下台阶,燕郎尖声大叫起来,陛下发怒了,四王子快逃吧。端武闻声大惊,脸上乍然变色。我看见他转身就跑,提着裘角,趿着皮屐,撞开了前来拦堵的宫监,老太后救我!端武一路喊着仓皇逃逸,他的行状既láng狈又可笑。宫监们追了一程又退回来,说端武真的朝老太后的锦绣堂跑去了。对端武暗施宫刑的计划错过了。我迁怒于通风报信的燕郎,我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卑贱。可恶的奴才,现在你替端武受过吧。我令刑监们鞭笞燕郎三百下,作为对他背叛我的惩罚。但我又不忍心目击燕郎受刑之苦,于是我愤愤然回到堂上,隔帘听着下面皮鞭笞打皮ròu的噼啪之声。我真的不理解燕郎的卑贱,抑或卑贱的铁匠父亲传留了卑贱的血统?卑贱的出身导致了燕郎卑贱的人格?响亮的噼啪之声不断传来,传来的还有燕郎的呻吟和妇人般的哭诉,燕郎说奴才皮ròu之苦是小社稷大事是大,燕郎还说为了陛下四王子不致结下怨仇奴才死而无憾。

  我心有所动,突然害怕瘦小的燕郎会死于皮鞭之下,于是我让刑监停止了鞭笞。燕郎从刑凳上滚落在地,qiáng撑着跪拜谢恩,即使是现在他的圆脸仍然不失桃红之色,双颊上热泪涔涔。还疼吗?不疼了。撒谎,鞭笞一百怎会不疼?

  陛下的释恩使奴才忘却了疼痛。

  我被燕郎矫饰的言词逗笑了。有时我厌恶燕郎的卑贱,但更多的时候我欣赏或享受着燕郎的卑贱。

  我最初的帝王生涯里世事繁复,宫墙内外的浮云沧桑都被文人墨客记载成册,许多宫廷轶事在江湖上广泛流传,但对于我来说,记忆最深的似乎就是即位第一年的冬天。第一年的冬天我十四岁。有一天适逢三九大雪,我带着一群小宫监到花亭去打雪仗,父王生前的炼丹炉被闲置在花亭一侧,炉边的积雪尤其深厚。我无意间踩到了一块绵软的物体,扒开积雪一看,竟然是一个冻毙在风雪中的老宫监。冻毙者是我所熟识的疯子孙信。我不知道在昨夜的弥天大雪中他为何要枯守在炼丹炉前,也许孙信已经糊涂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也许孙信想在风雪之夜再次升起先王的炼丹之火。孙信的手中紧紧捏着一爿未被点燃的木柴。在大雪的覆盖下他的面容一如孩童姣好而湿润,两片暗红的嘴唇茫然地张开着,我似乎听见了孙信苍老而喑哑的声音,孙信既死,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第三节

  来自品州商贾富户的蕙妃聪敏伶俐,国色天香。在我的怀中她是一只温驯可爱的羊羔,在我嫔妃群中她却是一只傲慢而孤独的孔雀。我青年时代最留恋的是蕙妃妩媚天真的笑靥和她肌肤特有的幽兰香味,最伤神的是蕙妃因受宠惹下的种种宫廷风波。我记得一个chūn日的早晨在御河边初遇蕙妃。那时候她是个初入宫门的小宫女。我骑马从桥上过来,马蹄声惊飞了岸边的一群鸟雀,也惊动了一个沿着御河奔跑的女孩子。透过薄雾我看见她在悉心模仿飞鸟展翅的动作,鸟群飞时她就扇前跑,鸟群落下时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顶住嘴唇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当鸟群掠过杨柳枝梢无影无踪时她发现了我的马,我看见她慌慌张张地躲到柳树后面,两条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树gān,她把脸藏起来了,但那双粉红的颤抖的小手,以及手腕上的一对祖母绿手镯却可笑地bào露在我的视线里。你出来。我策马过去用马鞭捅了捅柳树gān上的那双小手,树后立刻响起一声惊惧的尖叫,人却依然躲着不肯出来。我再捅一次,树后又叫一声,我不由得笑出了声,我说,你再不出来我就用马鞭抽你了。

  树后露出女孩子美丽绝伦的面容,惊骇和颤栗在她的明眸皓齿间呈现出夺人心魄的光艳,深深地迷惑了我的眼睛。皇上宽恕,奴婢不知皇上驾到,女孩子伏地跪下,好奇的目光偷偷地打量着我。你认识我?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在皇甫夫人的宫里做事吗?奴婢初入王宫,名字还没有写上宫册。女孩子露出浅浅一笑,她垂下的头部渐渐抬起来,目光正视着我,表qíng大胆而调皮,她说,我一见皇上的倜傥风姿和龙颜凤气,虽不曾幸见也猜出几分了,您就是至高无上的大燮王。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没有名字了,奴婢盼望皇上给我赐名呢。我跳下玉兔儿马,扶女孩子平身站起。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纯真如此妩媚的宫女,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敢像她一样与我谈话。我牵住了她的手,那只手纤小而光滑,手心里还压着一片海棠花的花瓣。你跟我一起骑马玩吧。我把女孩子推上马背,先是听见一声惶惑的尖叫,我不会骑马,然后是一阵银铃般快乐的笑声,骑马好玩吗?

  我无从解释初遇蕙妃时的喜悦和冲动,只记得那个早晨的同骑而行改变了我从前厌恶女孩的态度。从女孩裙裾和黑发间散出的是新鲜迷人的气息,是一种接近幽兰开放时的清香。玉兔马沿着御河慢慢跑向燮宫深处,一些早起修剪花枝的园丁都停下手中活计,远远地观望玉兔马上的同骑二人。其实无论是那些莫名惊诧的园丁,还是我自己,或者是受宠若惊的蕙妃,这个早晨都是令人难忘的。

  你适才是在学鸟飞吗?在马背上我询问蕙妃。是的。我从小就喜欢鸟禽,皇上喜欢吗?比你更喜欢。我仰首望望大燮宫的天空,天空中出现了一条博大的金色光带,太阳在白晷门上冉冉升高,惯常栖落在琉璃檐顶上的晨鸟不知去向。我有点疑惑地说,鸟群飞走了,你来了把宫中的鸟群都吓走了。

  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我的母亲孟夫人从来不睦,但在对待蕙妃的态度上两个妇人取得了一致。她们都不喜欢蕙妃,并且不能容忍我对她特有的宠爱。皇甫夫人对蕙妃举手投足间的市井风味深恶痛绝,她埋怨选妃的官吏不该把这种女孩子选入宫中,而孟夫人生xing嫉恶花容月貌的女孩,她认为蕙妃是媚狐转世,日后必定成为宫廷色患,甚至影响江山大计。两个妇人联手阻挠我将品州女孩蕙仙册立为贵妃。整个chūn季我为此焦虑不安,我想方设法证明我对品州女孩的宠爱是一种天意,她是宫中另外一个爱鸟成癖的人,她天真稚拙的灵魂与我的孤独遥相呼应。但是两个狭隘偏执的妇人却把我的肺腑之言视为谵语梦呓,她们无端地怀疑我受到了蕙仙的唆使,因而更加迁怒于蕙仙。

  先是皇甫夫人将蕙仙传至锦绣堂,在一番冗长的盘诘和讥贬之后,皇甫夫人直言警告蕙仙,以后不许再去诱惑皇上。我母亲孟夫人随后将蕙仙传至凄冷的后宫,孟夫人引领蕙仙亲睹了那些被各种刑罚致残的宫女嫔妃,然后她面带微笑问蕙仙,你想走这条路吗?蕙仙嘤嘤地哭泣起来,她摇着头说,不,奴婢无罪。我母亲孟夫人冷笑了一声,她说,什么有罪无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我告诉你,勾引皇上很容易,把你挖鼻去目打入冷宫也一样容易。这些都是我忠心的奴仆燕郎后来告诉我的。在蕙仙被幽禁在侧宫无梁殿期间,我无可奈何,只能通过燕郎在清修堂和无梁殿之间频频传递相思之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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