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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帝王生涯_苏童【完结】(26)

  不,是走索王杂耍班的艺人,是我把他们推到彭国人的刀刺下的,我必须让每个人入土为安。

  埋浅一些好了。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反正雨季来临时尸首也烂光了,反正这种殓葬就是骗骗活人的良心。埋死人要有力气,也要讲窍门,假如你肯给我几个酒钱,我帮你埋,不消半个时辰就埋完了。

  不,让我一个人来gān。我坚定地拒绝了那个丧夫。我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月光,粮库旧址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来偷埋死人的丧夫们都已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记得我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看见天在一点点发蓝发亮,持锨的双手洇出丝丝血痕,疼痛已经变成麻木。jī叫三遍的时候我把燕郎和玉锁合葬在一个最深最大的坟xué中,当最后一锨湿土盖住燕郎青灰色的脸,盖住玉锁手里的那块滚木,我的身体像一堵断墙颓然倒下,现在没有谁再用忧伤的眼睛来责备我了。现在我真的断绝了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燕郎死了,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躺在燕郎和玉锁的新坟上,用苫席作被坟头作枕睡了一觉。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为那种随处可睡的脚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实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色中我睡得从未有过的酣甜。天空与我如此贴近,诱使我做了无数关于鸟类的梦。我梦见的所有鸟都是洁白如雪的,我梦见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我梦见所有鸟都飞上了天空。

  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背囊中如今又是空空如洗,只剩下一本破烂的《论语》和一卷走索用的棕绳。我想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对我的一生是最妥贴的总结。多年过去我仍然无心静读《论语》,但我把这本圣贤之书连同棕绳一起收藏起来。我想只要我不用棕绳做颈圈了断一生,总会有闲qíng逸致读完《论语》的。我想起久别多年的僧人觉空,他的淡泊而超常的箴言,他的睿智而宽恕一切的表qíng,现在正向我闪烁着神械墓饴帧*

  与蕙妃邂逅相遇是在长州的旧货集市上。我无法判断她蓬头垢面絮絮叨叨的样子是否是疯癫的标志,她坐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旧货街上显得恰如其分。我看见她在向路人兜售一叠颜色各异jīng裁细剪的诗笺。看看吧,这是好货,她用一种喑哑而急迫的声音向路人重复着,是五世燮王的风月笺,是真迹,是好货,你买去不会吃亏的。

  我远远地观望着蕙妃,没有去惊动她的独特的别出心裁的买卖。我希望有人停下来和蕙妃讨价还价,但前来旧货集市的人似乎只对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感兴趣,甚至没有人朝蕙妃

  手上的诗笺张望一眼,也许在路人的心目中那叠诗笺是分文不值的垃圾。那是一个温暖的chūn日午后,我远远地观望着旧货街上的蕙妃,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薄荷、芝兰和墨砚混合的香味,它在午后的旧货街上若有若无地浮动。我知道它不是来自那叠待售的诗笺,不是来自那个命运蹉跎的风尘女子的体肤,它是我旧日生活的最后一缕回忆。

  那也是我在故国羁留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彭国人开通了封闭多日的道路jiāo通,我混迹在一群挑盐的脚夫中间逃出了这个伤心之城。是为农历乙亥年三月十九日。

  我的下半生是在苦竹山的苦竹寺里度过的。那是一个远离彭国也远离燮国故土的地方,在从前的几个世纪里一直是无人管辖的高山林区。据说是我少年时代的老师僧人觉空首先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他先于我八年抵达此地,拓垦了粮田和菜园,所谓的苦竹寺也是他花费三年之时慢慢建成的。我辗转抵达苦竹山时僧人觉空已经圆寂。他给我留下的是一座山间空寺,空寺外是一畦杂糙萋萋的菜园,菜园中央竖着那块后来被世人称诵的木牌,上书“一畦王”三个大字。在丛糙中我捡到了幼时在燮宫习字用的那枝láng毫,这意味着僧人觉空已经等了我八年。

  后来彭国和陈国、狄国jiāo战,那些逃避兵役的人拖儿带女纷纷向苦竹山迁徙而来,苦竹山慢慢变得人丁兴旺起来。后来的人都在山下居住,遇到天气晴好的早晨,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山腰上的寺庙,看见一个奇怪的僧人站在两棵松树之间,站在一条高高的悬索上,疾步如飞或者静若白鹤。

  那个人就是我。白天我走索,夜晚我读书。我用了无数个夜晚静读《论语》有时我觉得这本圣贤之书包容了世间万物,有时却觉得一无所获。

  第十节

  我的庶民生涯开始于这个闷热的夏季。京城的空气凝滞不动,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沿途挥发着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养的狗犬在门檐下安静地睡眠,偶尔抬头向陌生人吐出猩红的舌头。店铺酒肆里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号的叛军从街角集队而过,我看见了枣骝马上的西北王昭阳,看见他帐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将簇拥着昭阳和他的双环黑旗。西北王昭阳白发银髯,目光炯炯,他策马穿越京城街头的表qíng自信而从容,似乎一切都如愿以偿。我知道就是这些人和端文联手颠覆了大燮宫,但我不知道他们将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龙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饶的国土和丰厚的财产。现在我和燕郎已经是布衣打扮,我骑在一头驴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环视兵荒马乱的战争风景。燕郎肩背钱褡牵着驴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随着这个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他将把我带到他的采石县老家,除此之外我别无抉择。我们是从京城的北门出城的,城门附近戒备森严,来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严厉的盘诘和搜查。我看见燕郎用一块丝绢将两锭银子包好,塞在一个军曹的怀里,然后毛驴就顺利地通过了城门。没有人认出我的面目,谁会想到一个骑着毛驴的以竹笠遮挡炎日的商贾青年,他就是那个被贬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遥望了大燮宫,那片辉煌富丽的帝王之宫已经成为虚浮的huáng色轮廓,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留给我的只是梦幻般的记忆。朝采石县走也就是朝燮国的东南方向走,这与我当年出宫西巡的路线恰恰反道而行,东南部一往无际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对我来说是陌生而充满异邦qíng调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庐就有多少男耕女织之家,广袤的乡村像一匹huáng绿jiāo杂的布幔铺陈在我的逃亡路上,我与世俗的民间生活往往隔着一条河渠、一条泥路或者几棵杂树,他们离我如此之近,打谷的农人一边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谷,一边用淡漠而浑浊的目光观望看官道上的赶路人,蹲在河塘边浣纱的农妇穿着皂色的布衫,头髻用红布条随意地绾起,她们三五成群地挤在石埠上,用一种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测你的身分和行踪,有时候从棒槌下溅起的水花会飞溅到我的脸上。他是盐商。一个妇人说。

  胡嚷呢,盐商身后都跟着驮盐的马队,我看他像个赶考落榜的秀才。第二个妇人说。

  管他是谁,你浣你的纱,他赶他的路吧。第三个妇人说完又补充道,你们都胡嚷啥呢,我看他准是个被朝廷革了职的六品官。我在逃亡路上接受过无数类似的评判,渐渐地没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有时候我隔河回应她们多余的议论,我大声地说,我是你们的国王。浣纱的农妇们一齐咯咯地大笑起来,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向我警告,小心官府来砍了你的狗头。我和燕郎相视而笑,匆匆拍驴而过,天知道我与农妇的调笑是快乐还是悲伤的宣泄。

  漫长的旅程使我与世俗生活不断地擦肩摩踵,我讨厌通往采石县的这条huáng尘飞扬的土路,讨厌路旁那些爬满蛆虫和苍蝇的粪缸,更加讨厌的是我不得不在那些肮脏简陋的客栈宿夜歇脚,忍受蚊蝇的叮咬和粗糙无味的膳食。在一家路边野店的竹席上,我亲眼看见三只跳蚤从竹席fèng间跳出来,一只硕大的老鼠在墙dòng里吱吱地狂叫,它们大胆地爬到我的身体上,对人的扑打和威吓无所畏惧。

  我的四肢长出了多处无名肿块,奇痒难忍。燕郎每天用车前糙的汁液替我涂抹患处。这是上苍的安排,现在连跳蚤也来欺侮我了。我不无辛酸地自嘲道。燕郎沉默不语,他用一块布条将药汁小心地敷在我的身上,动作轻柔而娴熟。其实你现在也可以欺侮我,我抓住了燕郎的手,以目光bī问着他,我说,为什么你不来欺侮我?燕郎仍然沉默不语,他的眼睛倏而一亮,随即变得湿润起来,我听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到了家就好啦,到了家陛下就不会遭受这些畜生的欺侮啦。难以忘记乡村客栈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顿的赶路者在竹席上呼呼大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乡村野地之上,糙丛里的夏虫唧唧吟叫,水沟和稻田里蛙声不断。燮国东部的夏季酷热难挡,即使到了午夜,茅糙和泥坯搭就的客栈里仍然热如蒸笼,我和燕郎抵足而睡,清晰地听见他短促的清脆的梦呓,回家,回家,买地,盖房。回到采石县老家无疑是燕郎的宿愿,那么我现在不过是一只被人携带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苍残酷的安排,现在我觉得乡村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幸福快乐,即使我曾经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遭遇剪径的地点是在采石县以南三十里的地界上。当时天色向晚,燕郎把驴子牵到水沟边饮水,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小憩了片刻。水沟的另一侧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柞树林,我突然看见树林里飞起一片鸟群和乌鸦,有杂沓的马蹄声从远处滚滚而来,树叶摇曳之处可见五匹快马和五个蒙面的驭手,他们像闪电一样冲向燕郎和那头驮负着行囊的灰驴。陛下,快跑,遇到路匪了。我听见燕郎发出了惊惶的叫声,他拼命地将驴子往宫道上撵,但已为时过晚,五个蒙面的剪径者已经将他和驴子团团围住。抢劫是在短短的瞬间发生的,我看见一个蒙面者用刀尖挑开了驴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个未下马鞍的同伴,因为面对的是两个柔弱无力的赶路人,整个过程显得如此简洁和轻松。紧接着蒙面者bī近燕郎,在三言两语的盘问之后撕开了燕郎的布衫,我听见燕郎用一种绝望而凄厉的声音在哀求他们,但蒙面者不由分说地从他的裤带上割下了那只钱褡,这时候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动不动,我所知道的唯一现实是他们抢去了我的所有钱财,现在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五个劫路人很快拍马跑进了柞树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霭中。燕郎趴伏在水渠边久久不动,我看见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在哭泣。那头受惊的灰驴跑到一边拉了一滩稀松的粪便,咴咴低鸣。我把燕郎从泥地里拉起来,燕郎的脸上混合着淤泥和泪水,看上去悲痛yù绝。

  没有钱了,我怎么有脸回家?燕郎突然扬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说,我真该死,我以为陛下还是陛下,我以为我还是什么总管大太监,我怎么可以把全部钱财都带在身上?不带在身上又怎么带呢?只有一头驴,只有一件行囊,只穿了几件布衣短衫。我回首望了望平原的四周,以前只知道险山恶水多qiáng盗,从来没听说平原官道上也有人gān杀人越货的勾当。我知道燮人穷困饥饿,人穷疯了杀人越货之事都gān得出来,可我为什么没提防他们,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生的积蓄流入qiáng盗之手?燕郎掩面痛哭,他踉踉跄跄地朝驴子奔过去,双手抚摸着空无一物的驴背,什么都没有了,他说,我拿什么孝敬父母,拿什么买房置地,拿什么伺候陛下?被劫的打击对于我只是雪上加霜而已,对于燕郎却是致命的一击。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恍惚中看见驴蹄踩踏着一卷书册,册页已经散落,局部沾有暗绿色的驴粪。那是离开大燮宫前匆匆收进行囊的《论语》,看来那是被劫匪从金银珠宝间扔出来的,现在它成了我唯一幸免于难的财物。我慢慢拾起那册《论语》,我知道它对我往后的庶民生涯毫无实用价值,但我知道这是另外一种天意,我必须带着《论语》继续流亡下去。傍晚天色昏瞑,乌云低垂在采石县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顶,大雨yù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小贩在街市上东奔西撞。我们满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燕郎的老家,临近白铁市有人认出了燕郎,端着饭碗的妇人在门檐下朝驴背上张望,用木筷朝燕郎指指戳戳,夹杂着一番低声的议论。他们在说你什么?我问牵驴疾行的燕郎,燕郎面含窘色地答道,他们说驴背上怎么是空的,怎么带了个白面公子回家,他们好像不知道京城里的事qíng。燕郎的家其实是一爿嘈杂拥挤的铁器作坊。几个luǒ身的铁匠在火边忙碌,热汗淋漓,作坊里涌出的热气使人畏缩不前。燕郎径直走到一个忙于淬火的驼背老铁匠身边,曲膝跪下,老铁匠深感茫然,他明显是没有认出这个离家多年的儿子,客官,有话只管说,老铁匠扔下手中的火钳扶起燕郎,他说,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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