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工地上人山人海，我有经验，寻人先要寻红旗，我寻到了一面“人民公仆突击队”的旗帜，领着孙喜明他们涌到坑边，往下一看，果然发现了赵chūn堂高大魁梧的身影。赵chūn堂戴着安全帽，穿了长筒胶鞋，正领着一群gān部挖土。
孙喜明和几个女人互相jiāo换了眼色，德盛女人立刻弯下腰，朝着坑里先发制人地喊起来，赵书记，总算把你找到了，我们船队捡了个孩子，给你送孩子来了！
土坑里的gān部们有的抬眼朝上面看了一眼，有的只顾挖土，没人理睬我们。
孙喜明怪德盛女人嗓门小，示意女人们放开嗓门，这次德盛女人拉上孙喜明女人，还有王六指女人，三个女人此起彼伏地喊起来，赵书记，我们给你送孩子来了。
办公室gān部张四旺首先回应了船民，吵什么吵什么？知道你们船队捡了个孩子，怎么闹得跟天塌似的？治安小组已经向赵书记汇报过了。另一个gān部在坑里愤愤地说，我们国家这么多人口，丢个把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捡一个孩子来给赵书记添乱，他们向阳船队的人无法无天，为了那孩子，把陈秃子的下身都捏坏了。
船民们七嘴八舌地反驳那个gān部，一致否认袭击过陈秃子的下身，王六指站到坑边，指着自己的脸说，请各位gān部别听治安小组一面之词，你们看看我的脸，我的脸不也肿成馒头了？是谁打的？五癞子打的！我们送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治安小组凭什么打人？
赵chūn堂没有说话，甚至没抬起过眼皮。但我注意到赵chūn堂在下面的两个动作，第一次是甩手，那意思是让gān部们把船民撵走，gān部们都过来撵人，船民们怎么肯走呢？德盛站在坑边说，撵我们没用，你们gān部先上来，接下这孩子，我们马上就走。赵chūn堂的第二个动作有点恼怒，啪地把铁铲cha在土里，这下张四旺忙不迭地跑到他身边去了，两个人耳语了一番，张四旺频频点头，突然喊起来，孙喜明，你下来，下来谈。
孙喜明带着孩子要下去，旁边的女人们抢下孩子，你下去就行了，孩子不下去。
你们妇女安静一点，不要乱cha嘴。张四旺在坑里仰着头喊，让孩子一起下来，赵书记要看看孩子是怎么回事。
孙喜明又去牵慧仙的手，这次是慧仙不肯下去了。我妈妈又不在下面，她撅着小嘴说，让我下去gān什么呀？孙喜明说，你下去见一下gān部，gān部能耐大，他们才能帮你找到妈妈。她探出脑袋朝坑里望了一眼，大惊小怪地说，坑里都是huáng泥巴，我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王六指这时凑上去了，悄声哄骗她说，坑里的人都是gān部，他们又有权又有钱，弄脏了衣服不怕，让他们替你买新的。
慧仙被孙喜明驮在肩上，晃晃悠悠地下到了坑里，她端坐在孙喜明的肩膀上打量着坑里的人，颇有大将风度，忽然，她的眼睛被妇联gān部冷秋云的花褂子吸引住了，阿姨，你穿的是我妈妈的褂子吗？你看见我妈妈了？
大家都去看冷秋云的花褂子，是蓝底洒着金色葵花的布料，圆领子，琵琶式纽扣，很明显，小女孩的母亲也有这样一件褂子。gān部们都拖着铁铲朝孙喜明涌过去了，好奇地注视着他肩膀上的小女孩，孙喜明你把孩子放下来嘛，让我们好好看看这小机灵。孙喜明放下了慧仙，几个女gān部把慧仙围在中间，研究着她的容貌，他们一致认为这个小女孩很漂亮，尤其是女gān部冷秋云，她不计前嫌，拽着慧仙不松手，嘴里啧啧地赞叹着，好俊俏的小姑娘，好机灵的小姑娘，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梦里都笑醒了。
我看见赵chūn堂的铁铲还cha在泥里，他的一只脚踏在铲子上，抖着，抖着。他也在端详慧仙，就像一个富有经验的邮政人员打量来历不明的包裹，微微皱紧了眉头，表qíng却是镇定自若的，问问这小孩，会不会背诵毛主席语录？大家看赵chūn堂的样子半真半假，猜不出他说这话的意图，冷秋云抓住慧仙的辫子，轻轻地揪了一下，我们书记问你呢，会不会背诵毛主席语录？慧仙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我会！千万不要忘记斗争斗争！众人先都笑，笑过了纷纷去纠正她，不是斗争斗争，是阶级斗争，你知道什么叫阶级斗争吗？慧仙没心思应付gān部们的纠缠，她忽然撒腿朝赵chūn堂跑去，踮起足尖，要抓赵chūn堂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我爸爸的口袋里也有三支钢笔！她这么喊着，一只手开始拔赵chūn堂的钢笔了。孙喜明连忙跑过去拽走她，不能拿书记的笔，快叫人，快叫赵书记。
赵chūn堂拔了一支钢笔下来，放到慧仙的手上，说，这钢笔送给你，拿回去好好学习。孙喜明说，你看看，赵书记送你一支钢笔呀，赵书记也喜欢你的。上面的船民先是替慧仙高兴，他们等着赵chūn堂作出进一步的表态，赵chūn堂却又抓起了铁铲。船民jiāo头接耳一番，看看孙喜明像个没头苍蝇在坑里转悠，德盛就在上面喊了，赵书记，给她钢笔她没用，你要给她一只饭盒一张小chuáng才有用嘛。
这话是在催促赵chūn堂了。土坑上下的人都静下来，等着赵chūn堂表态，赵chūn堂没事人似的，只顾gān起活来，他的脚在铁铲上用力一蹬，铲起一大堆泥，轻松地撂到了德盛的脚下，德盛闪了一下，嘴里大叫起来，赵书记你怎么故意把泥往我身上铲呢？赵书记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快给个说法嘛，这孩子，我们到底该送到哪里去？赵chūn堂根本不搭理德盛，对孙喜明招招手，孙喜明一过去，他劈头盖脸地训起孙喜明来，你们向阳船队还有没有一点革命人道主义jīng神？这么可爱的小孩子，你们非要急吼吼地往政府送？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这边东风八号大会战，你们抱着个小孩子到处送，搞的什么名堂？这孩子，哪儿都不准送了，就“挂”在你们向阳船队。
船民们普遍不知道“挂”的意思，这个表态太含糊了。孙喜明求援似的望着上面，船民们都看着我，东亮，你知道“挂”是怎么回事？我琢磨了一下，说，“挂”就是等着吧，今天他们不收孩子，要以后再说了。德盛脑子聪明，很快反应过来，说，什么挂呀放呀，不就是踢皮球么，他把孩子踢还给我们啦。德盛女人附和道，这皮球踢不得呀，东亮他爹说的，捡个孩子养，不比养猫养狗，很不容易的，要口粮，要户口，还要一大堆手续！
孙喜明综合了船民的意见，走到赵chūn堂面前说，赵书记呀，我知道东风八号比孩子重要，我们船队可以替你们领导分忧，孩子留船上可以，但不是这个留法，这么把她带回船上，孩子算“黑”人，对不起她，别人冤枉我们拐孩子，我们对不起自己，你赵书记要给我们个说法，要立个字据什么的吧？
赵chūn堂的脸已经是铁青色的了，他朝张四旺使了个眼色，张四旺扔掉了手里的铁铲，上去一把揪住了孙喜明衣领，孙喜明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入不了党吗？你就是个猪脑子嘛，你领导的什么船队，一帮落后群众，没觉悟，没修养，还没规矩！来了这么多人，都是猪脑子，赵书记的说法那么明确了，“挂”起来！“挂”起来都听不懂，你们还要什么说法？没看见赵书记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跟他要孩子的说法，上面跟他要东风八号的说法，哪个说法重要？你自己说呀！
孙喜明张口结舌，慧仙瞪大眼睛观察着坑里大人们的表qíng，拽着孙喜明的袖子问，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又不是一件衣服，怎么挂起来呢？gān部和船民都难以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德盛的女人在上面怯怯地说，挂起来不是长久之计吧，以后会有麻烦的，现在你们那么多gān部在下面，就不能上来一个把孩子安顿了？难道一个孩子还不如一铲土重要？张四旺朝德盛女人瞪了一眼，德盛家的别以为你伶牙俐齿，我告诉你，非常时期，一切都要给东风八号让路，一铲革命的土方，就是比一个孩子重要！
船民们不知如何反驳张四旺，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张，眼睁睁地看着孙喜明把慧仙带到了上面。孙喜明女人把慧仙接到怀里，船民们不甘心就此罢休，在坑上面站成一个圈，向坑里的gān部们施加压力，gān部们也在jiāo头接耳，张四眼一边在赵chūn堂耳边嘀咕什么，一边向船民们挥手示意，赶紧离开，赶紧滚开！船民们都不肯走，偷听着坑下面gān部们各抒己见的声音，他们都用眼睛盯着赵chūn堂，赵chūn堂掏出钢笔在一张信笺上写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终于，张四旺拿着赵chūn堂的便条跑到了坑边，挥着便条对孙喜明喊，拿着这条子，去找粮站姚站长领五斤大米！现在粮食紧张，这五斤大米是给孩子的口粮，吃完了再来批条子，我提醒你们，千万别贪了孩子的口粮！
孙喜明接过条子愣了半天，面孔涨得通红。五斤大米？赵书记你把我们当叫花子呢？孙喜明一跺脚，拿了坨泥块啪地压着那便条，我们要贪这五斤大米？你们真把船上人看扁啦！孙喜明脸红脖子粗，对着坑里的gān部大声宣告，气死人了，我要再为这孩子的事找你们，我就不姓孙，我就不是人*的，这孩子你们gān部不管我们管！拿那五斤大米喂jī去，喂鸭去，我们不稀罕，我们向阳船队十一条船，还养得起一个孩子！
抓阄
如果说向阳船队养育了慧仙，必须承认，十几年充满恩qíng的养育始于一场赌气。向阳船队派了那么多人上岸，走了那么多冤枉路，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磨嘴皮子没用，骂娘动拳头没用，我的笔杆子也派不上用场，大家齐心协力，还是送不走一个小女孩。最后是德盛把慧仙驮回了肩上，送孩子的队伍铩羽而归，我观察着船民们的表qíng，大多是沮丧中夹杂着欣喜，欣喜中带着点惘然，孙喜明女人嘴里一边骂着gān部，一边抓住慧仙的小手啪啪地亲，他们不收才好，我还不舍得送你去呢，乖乖呀，他们把你挂起来咯，这一挂，不知挂到哪个猴年马月了，你要跟着我们做船上人了。
我记得王六指的两个女儿在船头洗毛线，他们第一个发现了德盛肩头的小女孩，丢下毛线盆就在各条船上东奔西窜的，嘴里喊着，没送走，没送走，慧仙回来了！整个船队的人都跑到了外面，七嘴八舌地打听详qíng，上岸的船民们都学会了使用一个新鲜的词汇，挂。他们说，这小女孩，“挂”到我们船上啦！
这次回来不同以往，船民们对慧仙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被“挂”在向阳船队，船队便承担了养育和监管的义务，这义务到底由谁承担，多少人承担，都还没商量，只是大家围观小女孩的时候，不再像围着一个可怜的小动物，善良和热qíng都有了节制，各自的心里都揣着一把小算盘。
被改变的也包括慧仙，两次送上岸去，两次返回船队，她大概知道是岸在拒绝她，岸上的人们不欢迎她，她只能投靠驳船了。小女孩天xing中的聪慧迸发出来，指引她顺从船队，顺从船民，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对船民粗bào任xing的的态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从镇上回来的那天下午，我看见她手指上缠着一手彩色的丝线，在一号船的船尾东张西望，她在物色绷线线的搭档，后来她物色了樱桃，袅袅地走到樱桃家的船上去，主动邀请樱桃，姐姐，来，我来教你绷线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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