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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_苏童【完结】(29)

  孙喜明和德盛他们闻讯来到棋亭的时候,我脑子还是清醒的,他们拉拽着我往河边码头走,我还吩咐德盛带上那个破碎的酒坛子,jiāo给我父亲。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船上的,只记得父亲用拖鞋打我的脸,还舀起一勺勺河水泼我的脑袋,他对我一声声地吼叫着,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我清醒的时候也不善于辩解,何况喝得烂醉呢,我只会说空屁空屁空屁,除了空屁,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字眼来为自己辩解。

  别人醉酒睡得像一头死猪,我却乱梦颠倒。半夜里,一个绵延不绝的噩梦惊醒了我,突然之间,我发现河水快速凝固,然后疯狂地隆起,一眨眼河面上出现了高山峻岭,层层叠叠地封堵着我的去路,拖轮轰隆隆在水上开路,别的驳船绕过了水上的山峰,我们的船却被船队抛出了队列,在金雀河的河心打转转。我听见船尾那里发出了奇怪的水声,是船尾的铁锚被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那手来自水中,不大,也不小,五指关节错落有致,手背的一半是美丽而苍白的,另一半看上去可怕极了,长满了古老的墨绿色的青苔。霎那间,黑暗的河流翻了个身,船下幽暗的水面变得亮闪闪的,绚烂的水花开放之处,一个女人的美丽的面孔升起来了,圆脸,大眼睛,鼻梁略有塌陷,我看见她留着旧时代知识妇女的齐耳短发,那乌黑的头发jiāo织着几丛腐烂的水糙,闪着晶莹的水光,然后她的肩膀升起来,肩膀升起来后她背上的箩筐也升起来了,我清晰地看见箩筐里的水,那部分水是银色的,里面漂浮着一丛水糙,水糙晃动,下面露出了一个婴孩模糊的湿漉漉的脑袋。

  我有幸看见了邓少香烈士的英魂,看见了她的婴孩。女烈士从水底升起来,用dòng察一切的目光凝视着我,那目光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事qíng,她都看见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见了。她就是历史。我在梦里瑟瑟发抖,等待着审判,等待历史透露所有的秘密,女烈士却保持沉默,她不谈自己,不谈自己的子孙。我等待她教育我,可是她不宽恕我,也不批评我,只是威严地举起一只长满青苔的手,拍着她的箩筐,说,下来,下来,给我下来!

  我不敢下去,我怎么敢跳进她的箩筐呢?所以,我被吓醒了。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舱里的油灯还亮着,父亲在沙发上睡着了。已是半夜时分,他苍老浮肿的半边脸上还残留着愤怒的烙印,另半边脸被灯光所映照,看上去肃穆而庄严,那半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等待明天,每一块老人斑都在等待明天。明天是邓少香烈士的祭日,也是父亲在河上唯一的节日。父亲挑灯做了好多纸花,他做的纸花很大,很鲜艳,一朵朵地散落在他的膝盖上,地板上。

  我不敢惊动父亲,捡起几朵纸花出了船舱。借着月光走到船尾,我看见铁锚依然垂挂在船壁上,闪着微冷的金属之光,铁锚与船壁轻轻地碰撞着,发出了安宁祥和的声音。我醒了,河流却睡着了,金雀河上夜色正酣。月光下的水面波纹乍起,我能看见风过河面的痕迹,是一条银色的鳞片缀成的小径,在水上时隐时现。我能看见岸边垂柳的倒影,偶尔有夜鸟发现自己栖错了枝头,噗噜噜地惊飞起来,消失在远处的田野上。我注意到一堆水葫芦从岔河口开始随船漂浮,像一小片水上的糙原追逐夜航的船队,它们应该来自乡间的池塘,我听得见水葫芦在船fèng间冲撞的声音,满怀乡愁。我看见了河流的睡姿,听见了河流的鼾声,唯独女烈士邓少香的魂灵,她来过就消失了,除了船尾几滴神秘的水迹,她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

  我做了一个噩梦,也是一个好梦。

  梦醒之后,我真正长大了。

  少女

  我盼望慧仙快点长大,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秘密。

  另一方面,我又害怕慧仙成长发育得太快,这是我心里的第二个秘密。

  我青chūn期的孤僻易怒都与这两个秘密的冲突有关。很多人有日记本,别人的日记主要记录自己的生活,我不一样,大家都叫我是空屁,空屁的生活不值得记录,làng费纸làng费墨水,làng费时间而已,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的日记只记录慧仙的生活。我用的本子,与我父亲的一样,也与我母亲的一样,是那种牛皮纸封面的工作手册,杂货店有售,文具店有售,四分钱一本,坚固耐用,字写小一点,遣词造句jīng炼一点,可以用很久。

  起初我的记录小心翼翼,按照档案登记的风格,实事求是的原则,主要记录慧仙的身高体重,认识了多少字,学会了什么歌曲。渐渐地我放开手脚,加入了一些生活上的内容,她和谁吵架了,只要我听见,就记下了。她吃了谁家的jī汤面,好吃不好吃,jī汤浓不浓,只要她作过评价,我都记录。谁家给她做了新棉袄纳了新鞋子,好看不好看,合脚不合脚,我也都记录。再后来,别人夸奖慧仙或者说慧仙的闲话,只要让我听到,我一律都记录下来,最后我自己也用笔发言了,我发表了很多紊乱的词不达意的感想,还营造了一些暗号式的句子和词汇,别人不懂,只有我懂,比如我称慧仙为向阳花,称自己为水葫芦,称我父亲为木板,岸上的人基本上以匪兵甲匪兵乙之类称呼,而其他的船民多以jī鸭牛羊替代。这是预防我父亲偷窥的措施。我在工作手册上写写画画的时候,总能感觉到父亲关注而多疑的目光,他问我,你到底在写什么?为什么不肯给我看一眼?写日记本来是个好习惯,要是你胡写乱写就是个祸害了,你记得油坊镇小学的朱老师吗?他就是对党不满,对社会不满,在日记本上发泄,结果被抓起来了。我说,爹你放心,我对党很满意,对社会也很满意,我就是对自己不满意,你没听见人人喊我空屁?你就把我的日记当空屁好了。

  那其实是谎话。我可以是空屁。我的工作手册不是空屁,那是我最大的秘密,也是我排遣孤独最好的工具。我翻开工作手册,文字帮助我亲近了一个骄矜的少女,我用文字呼唤慧仙,她会冲破黑暗钻进我家的船舱,她会坐在我的身边,我能闻见她头发上阳光的气味以及一个少女身体特有的淡淡的清香。我有一个甜蜜而苦恼的矛盾,始终解决不了,我的头脑仍然把慧仙当作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我的头脑,从上至下,对一个少女充满了难言的爱意,麻烦事主要来自下身,从下往上,我的体内贮存了一种无法克制的qíngyù,是这qíngyù让我苦恼不堪。我翻看工作手册时充满了忧虑,很多时候我抗拒慧仙的成长,她成长,一对浑圆的白馒头般的膝盖就成长,她成长,红衬衫下喷薄yù出的rǔ峰就成长,她成长,那一双huáng玉石般的胳膊下就会长出黑色的腋毛,她成长,一颦一笑对我都是不经意的诱惑,她成长了,目光里风qíng万种,即使她看一块石头我也容易产生嫉妒。我难免夜梦频繁,梦是安全的,勃起却是危险的,我的勃起比梦还频繁,不分时机场合,这是一个最棘手的麻烦事。我解决不了这个麻烦事,我用头脑与自己的下身进行了残酷的斗争,有时候我战胜了勃起,但是很遗憾,大多数时候我无能为力,是任xing的生殖器战胜了理智的头脑。

  在我的印象里,夏天是最危险的季节。自从慧仙进入青chūn期,金雀河地区的气候也迎合了少女的心思,为她穿裙子提供方便,气温一年高过一年,夏天一年长过一年,危险的夏天更危险了。船队停靠码头,也就是停靠在毒辣的阳光里,铁壳驳船常常烫如火炉。船上的男人和男孩都脱光了跳到河里,只有我和父亲不下水,不是我们耐热,是我们对luǒ体有共同的忌讳。我在船头看,不是看水里光屁股的船民,是看那一群去岸上的女孩子,女孩们排着队走过一号船的跳板,每个人都挽着篮子和脸盆,她们要去驳岸的台阶上洗衣裳,船家女孩都是绿叶,只有慧仙是一朵醒目的向阳花。我看见慧仙腰上架着个木盆,一个人走到了台阶的角落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到角落里去,她把一桶水倒进木盆里,一件小褂子yù盖弥彰地沉在盆底,那条碎花布短裤还是浮起来了,盆里的水是鲜红的。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水是红的?别以为我不懂。我少年时期已经偷偷通读过《赤脚医生手册》,懂得女孩子的生理特征,她月经初cháo了。这是一件大事,我自然要记录下来,可是当我钻到舱里去拿工作手册时,差点撞到了我父亲的身上,父亲正在舱门口监视我。

  我监视慧仙,父亲监视我,这就是我夏日生活的基本写照。从早晨到huáng昏,父亲幽灵一般的目光追逐着我,从后舱追到前舱,从船棚追到船头,他像一条老练的猎犬,善于jīng确无误地闻到我qíngyù的气味儿。我的生理反应越是qiáng烈,表qíng就越是僵硬,我的手越是遮遮掩掩,我父亲的目光越是尖锐越是无qíng,他说,东亮,你鬼头鬼脑在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chūn生他们光着屁股在水里呢。父亲冷笑一声,chūn生他们光屁股?我看是你光着屁股!他毫不掩饰地bī视着我的下身,突然用一种bào躁的声音对我喊,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东亮,你给我小心一点!

  我被父亲的目光bī得无处可藏。驳船上的世界如此bī仄,我本能地求助奔腾的河水,父亲不允许我看慧仙,我就跑到船尾去看河水。我看见船下的河水半明半暗,一丛水糙神秘地打了个圈圈,河面上冒出一串浑浊的水泡,我听见了河水之声。河水之声在夏季显得热qíng奔放,充满了善意,下来,下来,快下来。我顺从了河水的指令,果断地扒下身上的白色背心,纵身一跳,跳到河里去了。

  我选择了一个最隐蔽的位置,游到了七号船和八号船的船fèng之间。为了便于长时间的停留,我抓住了船尾的铁锚。那支铁锚冰冷冰冷的,浸泡在水中的部分结满了青苔,我想女烈士的幽魂在我家的铁锚上来来往往,这铁锚容易长青苔也是正常的。我躲在水中朝四周瞭望,这个安全之地使我万分欣喜,我看得见河岸,河岸看不见我,我看得见岸上的人,岸上的人看不见我。我听见了父亲在船上焦灼的脚步声,东亮,东亮,你躲到哪儿去了?快出来,给我出来。我保持沉默,内心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在两条船的船体jiāo织的yīn影下,借助了河水的掩护,我放任自己勃起,然后顺利地平息了来自下身的骚乱。

  驳岸那边很喧闹,女孩子们在台阶上蹲成一排,一板一眼地洗着衣裳,她们是一排绿叶,衬托着一朵金huáng色的向日葵。我不看绿叶只看向日葵。我看着慧仙,看她挥着棒槌敲打一堆衣服,我嘴里会模拟那堆衣服的声音,噗,噗,噗。看慧仙偏过脑袋躲闪四处飞溅的水珠,我嘴里会替她抗议,讨厌,讨厌,该死,该死!

  这么无所顾忌地观察慧仙,对我还是第一次,我心里的快乐可想而之。这女孩子已经到了最爱美的年龄,她胸前佩戴了一朵白兰花,穿着一条绿色的裙子,怕裙角沾到水,把裙子撩到膝盖,两个膝盖便luǒ露在外面,是rǔ白色的,像两只新鲜可爱的馒头——不,不是馒头,我不能用馒头这样寻常的食物来形容慧仙,那么,像两只香甜诱人的水果?什么水果像膝盖呢?我正在苦思冥想,突然发现头顶上的一束光线闪了一下,在两只船的fèng隙里,在一片狭窄的天空里,出现了我父亲的半张脸和一双眼睛。我吓了一跳,心往下一沉,猛然听见父亲在上面发出一声怒吼,原来你躲在水里!你躲在水里gān什么?上来,快给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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