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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_苏童【完结】(46)

  腊梅花那一句话让我愣在门口,半天缓不过神来,我为自己的日记而羞愧。我很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后悔有什么用呢?我每次上岸都把工作手册藏在旅行包夹层里,是为了提防父亲翻看我的日记,结果我防住了父亲,日记却落到了这些人的手里!我站在治安办公室门口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勇气冲进去,只听见自己嘴里的嘟囔声,秋后算账,秋后算账。其实我不知道要找谁秋后算账,是小改,老崔,小陈,还是慧仙?或者是要找三霸和李庄老七报仇?我抬头看了看huáng昏的天空,回头看看河岸,七号船孤零零地停泊在一片暮色中。我很快清醒了,父亲现在比我重要,父亲的一条命比我的工作手册更重要,今天夜里我谁也不找,我要去找赵chūn堂。

  我直奔综合大楼,到了大楼前才意识到我的计划是一厢qíng愿,我来晚了,gān部们都已经下班。除了传达室和零星的几个窗子亮了灯,四层楼的大部分窗口都是黑的。我搜寻着赵chūn堂的专车,那辆曾经风光一时的吉普车看来已经被闲置,委屈地栖息在角落里,原先停吉普车的地方,现在停了一辆苏联产的伏尔加轿车,黑色的,崭新的,看上去很气派。

  司机小贾拖了一根水管,认真地冲洗着伏尔加轿车,冲得遍地污水。我绕过了一摊摊水潭,去向小贾打探赵chūn堂的行踪。你在等赵chūn堂下班吗?赵chūn堂在不在楼上?司机小贾斜着眼睛看我,你算老几,打听这gān什么?我说,不gān什么,我有要紧的事qíng向他反映。小贾还是对我横眉冷对的,手里继续冲水,嘴里傲慢地说,你有什么事qíng先向我反映,看看值不值得向书记反映,你能有什么要紧事qíng?又是为个烈属证来闹事吧?

  在油坊镇上办事要先敬烟,我给小贾递了一根香烟,他勉qiáng接过去,看了看香烟上的徽标说,飞马牌的?不抽。我只抽大前门。他把香烟扔到驾驶座上,鼻孔里哼了一声,都什么时代了,只有你们船上人还把飞马牌当个好烟。看他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我对小贾说,我不是找赵chūn堂闹事的,是让他去救一个人,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下次送你一条大前门香烟,不送就是畜生!小贾皱起了眉头,一条大前门香烟算个屁啊,好意思说!你鬼鬼祟祟的找赵书记到底gān什么,他又不是医生,救什么人?我被小贾bī急了,gān脆对他和盘托出,我不是求他救人,是求他救命,我爹要寻短见,今天赵chūn堂一定要到我家船上走一趟!小贾冷冷地一笑,你爹刚出医院,怎么又要寻短见了?你们家的事我可是清楚的,你爹寻死觅活,都是让你气的,只有你救得了他,赵书记去也没用,救不了他!

  我放弃了小贾,到综合大楼的传达室打听赵chūn堂的下落,幸亏传达室里的女人是新来的,不认识我,看我火急火燎的样子,她向我透露了一个有用的信息,赵书记今天很忙的,来了三批检查团,夜里还要陪客人吃饭呢!我特意绕到大楼的侧面,朝食堂的窗子一望,小餐厅里黑灯瞎火的很冷清,只有两个陌生的gān部模样的人对坐在窗边。不知在吃饭还是在说话。我跑到窗边向那两个gān部打听,你们是不是检查团,赵chūn堂今天陪你们吃饭了吗?一个女gān部打量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我们是计划生育检查团,赵书记不陪我们吃饭,陪别人吃饭去了。我又问。赵书记陪谁吃饭去了,在哪儿吃饭?另一个男gān部掩饰不住酸溜溜的心qíng说,陪谁吃饭我们不清楚,光是听说他们去吃螃蟹,客人有级别,餐馆也有级别,哪儿有级别高的餐厅,你就去哪儿找嘛。

  我突然记起来chūn风旅社的阁楼最近改造成了一个豪华大包问,那个曾经隔离我父亲的阁楼,听说成了赵chūn堂宴请贵宾的秘密场所。我朝chūn风旅社的方向匆匆地走去。路上遇见一个瘦高条的竹竿似的少年,戴个眼镜,耸着肩膀,书包夹在腋下,他从学校的方向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我知道那是理发师老崔的孙子,油坊镇中学的尖子生,老崔在理发店多次chuī嘘这个孙子学习如何拔尖,如何有前途,有前途的人一般不和没前途的说话,我没准备和他jiāo谈,这男孩从我身边傲慢地过去了,突然折返回来,追着我边走边问,你是库东亮吧,我问你一个历史问题,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到过油坊镇的?我敏感地意识到这突兀的问题与工作手册有关,便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这个讨厌的高中生居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了,他喘着气对我说,你跑什么?我向你请教问题呢,毛主席不接见油坊镇的人民群众,怎么偏偏去接见一朵向日葵呢?伟大领袖接见一种农作物,怎么可能?库东亮,你为什么随便编造历史啊?

  很明显,我的日记快变成大众读物了,老崔的孙子一定看到了我的日记,也许是三十页,也许还有三十一页三十二页,这个书呆子少年怎么会懂得我的秘密呢?我没有兴趣跟他探讨历史,更没有义务透露我青chūn期的秘密,我瞪着眼睛对他大吼一声,历史是个谜!你个狗屁孩子懂什么历史,给我滚!

  撵走了那少年,我有点心虚,走在huáng昏的油坊镇上,仿佛看见自己的隐私像一盏盏路灯,慷慨地照耀着这个小镇,照亮了小镇人寂寞的生活。我怀疑好多人家窗子里传来的笑声与我有关,与那本工作手册有关。我沿着街道的yīn影线朝chūn风旅社走,一路小心地避开所有行人。一个沉重的谜团始终压着我的心,我的工作手册还剩下多少页了,剩下的日记还在慧仙的手上吗?

  在chūn风旅社的门口,我停下了脚步。旅社门口还挂着欢庆五一的灯笼,周围冷冷清清,没有车马的痕迹。我抬头朝旅社的窗子张望,三层楼的水泥楼房,包括顶楼那个神秘的隔离室,每个窗子都拉上了紫红色的窗帘,我无法判断工作组检查组是否在此入驻,我吸紧鼻子,闻不到炒菜的香味儿,屏息倾听,听不见杯盘觥筹的声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旅社大门边去推门,门反锁着,从门玻璃上可以看到有个人趴在服务台后面打瞌睡,我敲玻璃,敲了几下,服务台后的脑袋没有抬起来,一个懒洋洋的女人的声音传出来,谁?住宿要证明,先去派出所开证明。我在门外说,我不住宿,我来找人。里面的女人说,找谁?找人也要登记,你是什么人?你找什么人?我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说,你们这里有个豪华包间吗,赵chūn堂在不在里面陪客人吃饭?女人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努力朝外面张望,声音听上去充满戒备,你到底是谁?你听谁说我们这儿有豪华包间的?我想了想,耍了个小聪明,是赵书记啊,赵书记让我上这儿来找他。那女人还是不肯开门,眯着眼睛朝门玻璃张望,我不认识你,你不是什么gān部嘛。她的脑袋很快地沉到服务台后面去,恶声恶气地说,找书记去综合大楼,我们这里没有书记,只有旅客。

  我扑了个空,这也怪不得别人,怪我捕风捉影,我至少应该去赵chūn堂家里看看的。我转身朝红旗街走,走到红旗街上,看见满街的残垣断壁竖立在夜色里,状如怪物,这才想起来赵chūn堂的家拆迁了,他早就搬了家,我不知道他家搬到哪儿去了。我泄了气,一屁股坐到了一只破板凳上,我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人累过了头,伤患就作怪,我的腰部疼得厉害,坐在板凳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红旗街街口还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是李麻子的豆腐作坊,作坊里亮起了灯,门里门外堆着一袋袋huáng豆,这么晚了,李麻子夫妇还在灯下忙碌,呼拉呼啦地推着石磨磨豆子。父亲很喜欢吃他家磨的豆腐,李麻子的豆腐不要券,我想机会难得,应该带几块豆腐回去给他补补身体。于是我坐在板凳上朝豆腐作坊喊了起来,两块豆腐,两块豆腐!李麻子的女人在里面应一声,手上托了两块豆腐出来,看门外没人,怪叫起来,遇到鬼了,是谁喊买豆腐的?我朝她招招手,这儿,这儿买豆腐。她看我坐在一片废墟上,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楚我的脸,嘴里又叫起来,黑灯瞎火的你坐在那里买豆腐?你是存心吓唬人呢!我试着站起来,突然想起这豆腐买不得,我拿了两块豆腐满世界去找赵chūn堂,算怎么回事呢?我就朝李麻子的女人摆摆手说,算了,不买豆腐了,我喊着玩呢。她恼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你拿我们寻开心呢,这红旗街上现在拆得鬼气森森的,你坐在黑处买豆腐,买了又不要,我真要把你当鬼魂的!我站起身来到亮处,对她含含糊糊表达了歉意,大嫂呀,我是来找人的,你知道赵chūn堂家搬到哪里去了吗?

  这一问提醒了她什么,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托着两块豆腐,眼睛闪闪烁烁地直视着我,嘴里又是哎呀一声,我认识你的,你不是那库文轩的儿子吗?我知道你找赵chūn堂gān什么,要烈属证吧?你找赵chūn堂没用,找谁都要不到烈属证了,邓少香烈士的儿子找到啦,不是你爹,不是傻子扁金,五福镇的蒋老师才是真命天子,人家本来就是中学校长,现在已经提拔成教育局长啦。李麻子的女人说到一半,注意到我脸上的表qíng起了变化,她夸张的声音突然变得胆怯了,唉呀呀,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瞪着我呢?要吃人呢?吃我?又不是我让你们家当不成烈属的,我是听综合大楼的王阿姨说的,王阿姨是听人家工作组的同志说的。

  李麻子扎了个围裙气势汹汹地出来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出来就劈头盖脸地把女人训了一顿,你这个长舌妇在这儿卖豆腐,还是在卖qíng报?你就是做间谍卖qíng报,也要问问什么价钱。也要问问卖给谁吧?什么狗记xing,你忘了他爹以前派人来割我们的资本主义尾巴?一共就三袋子huáng豆,都没收了,连石磨都充公了,你忘了那天你怎么鬼哭láng嚎的,现在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啦?他要问什么,先还我们三袋huáng豆来!

  我没想到李麻子对我父亲这么记仇,更不知道父亲在岸上树敌无数,其中还包括磨豆腐的李麻子夫妇。红旗街也不宜久留,我顶着李麻子夫妇敌对的目光向前走,咬着牙跑出了他们的视线。来到了人民街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路灯亮了,油坊镇的街道在灯光下半掩半露,gān净的主街看起来更gān净了,肮脏的小巷则更显肮脏了。空气里残留着路边人家晚餐的气味,有的是猪ròu诱人的香味,有的是炒腌菜辛辣刺激的味道,我饥肠辘辘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李麻子女人透露的那个消息,虽然无从考证真伪,但这消息一定传开了,邓少香烈士的后代有了新人选!我知道父亲漫长的等待将在崩溃中结束。他不会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也没用了。

  一刹那的绝望让我改变了上岸的路线,我丧失了寻找赵chūn堂的勇气。我到棋亭去,起初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人多嘴杂,小道消息满天飞,我想去找人证实五福镇蒋老师的消息。走到棋亭那里,我意外地发现四周人影寥寥,摆茶摊的方寡妇撤了摊,平时聚在茶摊前的人也就不见了。停车场上倒是停着几辆油罐车和卡车,几个外地司机铺了张塑料布在地上,聚在一起打扑克,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看见我便朝我挥手,搭便车的?快上来,我马上开车了,五毛钱送你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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