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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13)

  你先别跟我说什么。芝对邹杰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束康乃馨。如果买来了,我就不会死,如果街上没有康乃馨,证明我没有权利生活下去,我还会走这条路的。邹杰跑遍了半个城市,买回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推开病室的门,看见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之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你把花cha在药瓶里吧。芝轻声地说。

  芝,你到底为什么?邹杰一边cha花一边生气地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你怎么能把生命当作儿戏呢?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对我的爱一天天淡下去,最后没有爱了,说不定会恨我。我害怕的就是这些,芝侧过脸看着窗外,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1959年,邹杰发现妻子芝的行为越来越古怪病态。芝终日jīng神涣散,唯一的jīng力都用在对邹杰的严密控制上。芝不允许邹杰和年轻女xing说话,她对邹杰的任何单独活动都表示忧虑和紧张。有一次他发现芝在检视他换下来的内裤,这种卑琐的举动使邹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医生认为芝患了忧郁症。邹杰不理解这种疾病的含义,他问医生,如果我们领养个孩子,她的病会不会好起来?医生对此不置可否,但他认为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到了年底,邹杰去儿童福利院抱领了一个弃婴。他想遵从芝一贯的意愿抱个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弃婴都是女孩,没有男孩。邹杰觉得这种qíng况很不正常,他没有办法,最后抱回家的还是一个女婴。邹杰给女婴取名为箫。他认为箫是一种有苦难言的乐器,就这样邹杰做了父亲,其实是箫的养父。

  芝做了箫的母亲。她对箫的xing别始终怀有不满的qíng绪。娴做了箫的外祖母。娴说,就当养只波斯猫吧。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们来到楼下的红旗照相馆,请熟识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全家福。摄影师让他们都要笑,邹杰和娴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怀抱婴儿笑得略显茫然。后来这张合家欢就陈列在红旗照相馆的橱窗里,过路的行人都会朝它多看一眼,这是1959年冬季的事。

  箫的故事

  箫记得她小时候经常看见燕子。燕子在她家的门檐上筑了一个糙巢。许多个早晨箫在燕声啁啾中醒来,她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铁chuáng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煎药气味弥漫了空间。楼梯上有人轻轻地走动。娴每天早晨把箫喊醒,娴的发髻散乱地披垂着,胸前挂着两朵白色的茉莉花。箫记得她起chuáng后总是看见芝在水池边刷牙,芝的嘴角上凝结着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芝的嘴里来回抽动,发出机械的沙沙的声音。水池的左侧是煤炉。药煎在煤炉上噗噗地冒着热气,药味浓郁而古怪。箫知道再过一会儿,那罐药将被端下来,娴把药用纱布滤成一碗黑水,端到芝的手中,芝每天都要喝这种黑水。娴又把一锅泡饭端到炉子上去。箫在上学前必须吃掉一碗泡饭,外加半块腐rǔ或者一条酱瓜。

  箫有许多日记本。在历史最早的一本日记里箫这样写道:我生长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里。我的童年是不幸福的。我母亲患有jīng神病。她从来不关心我。我的外婆一把年纪还要打扮得妖里妖气。她每天让我吃泡饭,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天天吃泡饭。箫回避了她的养父邹杰的存在。对于邹杰,箫从来不提。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箫就害怕回忆养父邹杰的脸。在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邹杰一直是她心灵上无法抹去的一块yīn影。1972年,箫十四岁。箫对十四岁前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到了这一年,箫的经历就变得如泣如诉了。箫那天玩得很累,晚上一上chuáng就睡着了。大概是半夜时分,箫被突然惊醒。她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她的chuáng头,箫想叫,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她的嘴。箫认出了邹杰。她听见邹杰压低声音说,别叫,你把被子蹬掉了,我在给你盖被子。邹杰说完朝门外走去。箫发现邹杰是光着脚的,他的光脚在幽暗中泛出寒光。箫害怕起来,她跳下chuáng去关门。门被邹杰抵住了。邹杰又闪了进来,他穿着短裤和棉毛衫,身上有一种膏药的气味。邹杰说,箫,你千万别叫,你是我抱回家的,我喜欢你,我不会欺负你。箫推着邹杰,你出去吧,我要睡觉。邹杰说,她有jīng神病,我不能和她离婚,可我也是个男人,箫,你懂男人和女人吗?箫快哭出来了,她摇着头说,我不懂,我要你出去,我要睡觉。她看见邹杰颤抖着,眼睛里有一点火光在跳动。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碰翻了箱子上的一只水杯。水杯清脆的碎裂声唤来了芝和娴。她们在外面敲门。箫听见了芝的尖厉的声音,邹杰,你这回总算让我抓住了。箫听见邹杰开门的声音非常沉闷,然后电灯亮了,灯光很刺眼。箫终于尖叫了一声,随后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死气沉沉的家里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场变故。

  箫记得出事的第二天她仍然去上学了。那天有体育课,跳小山羊。箫怎么也跳不过去,脑子里总想着夜里发生的事。她看见娴出现在cao场那一端,娴提着糙编挎包朝箫招手。箫意识到有什么重大的事qíng在等着她。

  跟我去铁路口。他卧轨了。娴说。

  箫的脸色发白。她僵立着说不出话。

  他装得像个正人君子,gān这种下流事。他这是自食其果。娴说。箫跟着娴赶到铁路道口,邹杰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铁轨上有一大滩血,在阳光下呈现出奇怪的紫色。风chuī动路上的灌木丛和杂糙,箫凝视着那滩血,浑身颤抖。她感到一切都如在梦里。芝坐在枕木堆上,她双手捧着一只被血溅红的解放鞋。邹杰的丧生使芝的jīng神有所缓和。芝对着鞋子说了许多话。邹杰,你不该和我结婚。芝说。

  邹杰,我不该吓你。我说要去告你,我其实是吓你的,你是个大男人,为什么就害怕了?芝说。

  箫站在风中。一列黑色的货车从她的身边轰隆隆地疾驰而过。箫注视着那列货车远去,最后消失在天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三个女人站在铁路上面对那滩紫色的血。这是1972年的一天,箫十四岁,箫十四岁的时候开始成熟了。箫十六岁那年自愿报名去了农场cha队。箫本来可以留在城里,但她一心想离开芝和娴,还有红旗照相馆楼上的yīn暗cháo湿的家。这是她早就酝酿过的。箫的选择充满了时代意识,因而受到了普遍的赞誉。箫自愿下乡接受再教育的通讯报道发表在1974年的《解放日报》上,与当年芝在水泥工地上的照片刊登时间相隔十六年。

  箫去了农场以后才发现她陷入困境之中。在苏北荒凉的盐碱地上,生活的艰苦和劳动的qiáng度远远超出了箫的想像范围。箫在水田里cha秧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迷途的小狗,她的纤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农场生活。箫想回家,但家已经变得模糊而遥不可及了。许多个夜晚,箫在茅棚里听见大风chuī过苏北贫困的原野,她想着红旗照相馆楼上的家,想着芝和娴的脸,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箫感到一种真正的孤单和恐惧。

  箫下定决心回城。她采用了一个女友传授给她的病退方法,用冰块在膝盖上长期摩擦。女友说,咬咬牙,坚持一个月你去医院,医生就会诊断你有关节炎了。1976年冬天,箫抱着一块冰躲进农场简易漏顶的厕所,她仰望芦席棚顶上露出的灰暗天空,用冰摩擦着双膝。箫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对自己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

  箫后来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返回城市。她真的患上了可怕的风湿xing关节炎。在肮脏拥挤的乡村公共汽车上,箫坐在她的简单的被包上想像回城后的生活。她感到一片茫然。当车窗外的田野农舍最后消逝时,她意识到自己的青chūn时光已经提前耗费光了。箫的经历与她的同时代人基本相似。后来她一直在一家综合菜场的猪ròu柜台上卖ròu。对于这门职业箫没有嫌弃之心,她有思想准备。与箫前后病退回城的知青觅得的工作五花八门,有剃头的,炸油条的,烧锅炉的,还有一个女孩去殡仪馆当了化妆师。他们对箫说,你算是有福气的,卖ròu这行当不错。箫说:我知足,你们以后买ròu都来找我吧。初上猪ròu柜台的那几天里,箫老是从自己的衣服上闻到生猪ròu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植物一样在她的指甲、头发和鼻孔里生长,挥之不去。箫每天都去对面的公共浴室洗澡,但也无济于事。她没有办法了。随它去吧。箫想猪ròu味总比农场生活易于忍受一些。箫后来就不去洗澡了,不去洗澡也就过来了。箫从中总结了对付生活的无为而治的新经验。箫回城后发现芝的忧郁症病状日趋严重。芝终日坐在背光的窗前,手捧亡夫留下的一只解放鞋喃喃自语。每逢星期三的上午她离家出门,去铁路道口祭奠邹杰的亡灵。箫知道星期三是邹杰的忌日。想起邹杰她的心中就有一种浮冰的凉意。箫不希望留存邹杰的任何记忆,但她始终无法忘记十四岁那年的重大事件。邹杰留在铁轨上的那滩紫色污血在十年以后仍然散发着悲怆的气息。

  箫的男朋友小杜有一天在铁路道口看见了芝,芝对亡夫的刻骨铭心的眷恋使他颇为感动,同时他也担心芝的安全,第二天小杜与箫在公园约会时提及此事,他发现箫的反应极为平淡。你别让她去铁道口了。那里很危险。小杜说。她有病。她要去,我有什么办法?箫说。我不管她。你应该管管。虽然她不是你亲生母亲,但也是养母。你不管谁管她?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养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所以我不领谁的qíng。箫低下头咬着嘴唇说。

  小杜看见箫的眼圈有点发红,他知道箫对她家的事是讳莫如深的。但是好奇感促使小杜紧追不舍,他谈了一会儿闲话,突然又问,箫,你的养父是怎么死的

  箫沉默不语。她转过脸看着别处,过了好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这跟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小杜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不想说就不说。那天箫借口上厕所不辞而别离开了公园。箫和小杜的约会经常出现这种尴尬局面,许多次不欢而散,然后又再次见面。他们的恋爱不冷不热地持续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双方都不想轻易地放弃对方。小杜三十一岁了,是同济大学毕业生,想结婚但没有房子,而箫也二十八岁了,箫是个卖猪ròu的营业员,她在红旗照相馆的楼上有永远的房产继承权。他们都逾越了làng漫年龄,一切要从实际出发。箫和小杜准备登记结婚的前夕开始着手处理养母芝的问题。箫为此调休一天,专程去芝以前工作的水泥厂商量。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送芝去jīng神病院的要求。水泥厂方面很吃惊,他们说,为什么要去那里?芝的病很轻,完全可以在家里调养。箫说,你们不了解qíng况,她经常去铁路道口,出了事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水泥厂方面说,你是她女儿,你当然有责任照顾她。再说她病休二十几年,厂里付的医药费已经够多了,住院的费用是付不出了。箫说,你们不肯付难道让我付吗?我一个月八十元工资,还要准备结婚,我拿什么付?箫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许多伤心事一齐袭上心头,箫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水泥厂方面因而动了恻隐之心,同意将芝送到郊外的jīng神病疗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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