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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27)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说,我很难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来了。杨泊说,这没有关系,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碰到一次意外事件,无法避免。

  杨泊抱着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刚刚施行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chuáng上,容颜比平日更加娇艳美丽。杨泊抱着孩子坐在一只方凳上,看着任佳半醒半睡的脸若有所思。在病房弥漫的来苏儿的气味中,他依稀看见一些白色药片在肠道里缓缓行进,然后又看见肥皂泡沫在肠道里像波làng一样翻滚的幻景。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杨泊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游戏。

  老杨,我不是为你死的,我只是悲叹生活的苍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说。

  我知道这一点,谁也不会为别人而死。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死过。不过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qíng。人活腻了才想到死,死很平常地降临,就像水池里的鱼,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会死去。

  你没死过,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随风而去,对了,就是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随风而去。杨泊点了点头,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卷着。杨泊说,天气多好,一切都在随风而去。

  到了冬天,杨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乐。他一个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每隔一天,任佳就通过传呼电话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杀未遂后,非常喜欢与人讨论人生和哲学问题。杨泊不得不抱着孩子奔下楼去接她的电话。任佳在电话里长篇大论,往往要谈上五六分钟,这使旁边等着用电话的人很有意见,杨泊说,我没有办法,你们没听见?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一个诚实的听众。

  杨泊曾经接到冯敏的一个电话。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你是谁?对方没有声音,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轻微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凭感觉杨泊知道打电话的是冯敏。他想女人怎么都喜欢在电话里表达她的qíng感,女人天生喜欢这种半藏半露的方式。

  这年冬天杨泊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杨泊家里没有日历,只有一卷风景摄影画历,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炎热而làng漫的夏季。现在是冬天了,有时候杨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pào声,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杨泊走到窗前,发现大街上的人比平日拥挤,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庆祝元旦”四个大字。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日,节日总是很嘈杂很拥挤的。人们喜欢节日qíng有可原,杨泊只是觉得鞭pào太吵了。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因为这天象征着新的开始。早晨八点钟左右,冯敏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着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时候冯敏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心来看冯敏。冯敏只得打消了早晨回家的主意。他们问起冯敏和杨泊的龃龉,冯敏说着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敏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pào声吓醒后就一直在哭,杨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没有发烧。他无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媚,昨夜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拂动。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也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色彩。杨泊指着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闭着眼睛大哭,哭得满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qíng。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你哭得我qíng绪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我不喜欢bào力,我qíng愿逃避,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绝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不想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可以问心无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摇篮一起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候你不想哭了,可以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也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着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凉冰凉的,而阳光很温暖。杨泊凝望天空,那只红气球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现在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索绕在城市上空,他始终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离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他觉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真实的死亡感觉。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的qíng景。其中包括杨泊的妻子冯敏。冯敏当时在她熟悉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老板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敏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敏抱着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

  大气压力

  火车晚点了。月台笼罩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小孟下车的时候有一片雪片飘到他的脖子上,风把他的大衣下摆chuī向两侧,而且发出呼呼的声音,这使他注意到天城的气温比想象中的更要寒冷。小孟提着行李走在出站的人群中,他好几次抬头向四周张望,没有看到他记忆中的宋代砖塔,除了夜色、灯光和各地雷同的高层建筑愚笨的轮廓,他没有看到什么。那座宋代砖塔一定是被建筑物遮挡住了。

  广场上泥雪jiāo加,显得很空旷。人和汽车、三轮车、自行车紊乱地挤在出口处的栏杆外面。栏杆外的人看上去很亲切,却都是陌生人。小孟放下了行李。表哥不在外面,他感到有点意外。小孟又看了看手表,已经晚点两个小时了,他想表哥他们也许找地方打发时间去了。有人隔着栏杆来拉小孟的胳膊,说,同志要住宿吗?是个cao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有好几个这样的妇女举着什么招待所什么旅店的牌子在那里揽客。小孟说,我不住宿,你听不出来我是本地人吗?小孟说了这句话以后就笑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天城方言是多么生硬。离开此地十多年,他其实已经不会说天城的方言了。

  小孟在那里抽了两支烟。接站的人都走光了,小孟还是没有看见他的表哥或者亲戚,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风从广场上chuī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小孟有点焦躁,他看见一辆破旧的国产小面包车开过来,停在公共厕所门口。那辆车带给小孟一个希望,但随着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小孟的希望马上就破灭了,他看着那个男人向出口处这里走来,男人手里举着的牌子越来越清楚,上面写着:第二教育招待所。服务周到。设施一流。价格便宜。教师优惠。小孟东张西望的时候听见好几个揽客的妇女向他急切地宣传什么,他不搭理她们,他没有必要搭理她们。即使今天没地方可去,他也不想随随便便地投宿到一个陌生的低档旅社去。小孟避开了一个妇女的纠缠,转过脸看着广场上的大广告牌,广告牌上仍然保留着夏天的内容,一个衣着bào露面容靓丽的少女手握一瓶饮料,微笑着看着路人,广告词更是夏季风味的:喝了透心凉。小孟不由得笑了笑,这时他注意到那个从面包车上下来的男人,他也在笑,他微笑着对小孟摇晃着手上的牌子,用眼神示意小孟,让他看那块牌子。小孟摇头,说,我不是教师。那个人还是不说话,他突然把牌子反转过来,牌子的另一面内容原来是不一样的:应有尽有,舒适到家。彩电空调。桑拿按摩。

  小孟觉得那个男人面熟,尤其是他看上去有点僵硬的微笑,小孟专注地盯了他一眼,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些奇怪的词语:大气。压力。小孟现在确信他是中学时代的物理教师。他想叫他,但小孟只是张了张嘴。他忘了他的姓名了。也许姓柴,也许姓蔡,也许都不是,小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想起来的是物理教师的绰号:柴油。小孟有点发窘,他的神色无疑让对方察觉到了某种希望,柴油——我们暂且这么称呼他——突然向小孟挤了挤眼睛,说,这么冷的天,何必站在这里受冻?去我们招待所,你不会后悔的,我们是学校办的招待所,人民教师不会骗人的。小孟嘻的一笑,他又听到了柴油的声音,是那种被人称作公鸭嗓的很响亮的声音。柴油打量着小孟,忽然蹲下来,一只戴着棉手套的手越过栏杆,拽住了小孟的旅行袋。他说,我们有专车接送,这么冷的天,我也不想守在这里,拉上你就开车,怎么样?小孟下意识地护住了行李,一种莫名的歉意使他有点慌张,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习惯住你们那种招待所。柴油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站起来,仍然带着僵硬的微笑看着小孟,我们那种招待所?他说,先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呀。你怎么知道我们的条件不好?我们是教育系统的招待所,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不骗人的。说有暖气就有暖气,说有彩电就有彩电,说有热水就有热水!柴油发急的样子让小孟想起了从前的物理课。大气。压力。谁在说话?谁不想听课就给我滚出去!小孟断定柴油对自己已经了无印象,正因为如此,他内心的那种歉意更深了。小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爱看电视。其实,其实就住一夜,条件好不好无所谓,gān净最重要。小孟看见柴油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就像从前他夹着作业本进教室时一样,你怎么知道我们不gān净?告诉你我们是卫生标兵!柴油看上去有点愤怒了,他说,你以为我是骗子啊,啊?我当了三十年人民教师,现在退休来发挥一点余热而已,你以为我跑到火车站是来骗人的?啊?小孟开始感到惊慌了,现在他清晰地重温了好多年前在物理课上面对柴油的绝境,他永远不能准确地回答他的问题,而他却特别喜欢向他提问。小孟想他一眼就认出了柴油,他为什么认不出我来呢?栏杆外面的那几个妇女开始jiāo头接耳,他们注视小孟的眼神充满责备的意味,谁让你接他的茬儿的?小孟涨红了脸,他把行李提起来在栏杆里面走了一圈,瞄了柴油一眼,柴油却不看他,他用手中的牌子一次次地敲打着栏杆,看得出来,老师的气还没有消,小孟又踱了一圈,一个非同寻常的决定几乎在瞬间变成了事实,小孟突然走到柴油面前,他说,好吧,我到你们招待所住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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