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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中短篇小说选_苏童【完结】(36)

  扁金冲进村长娄祥家,他做的第一件事qíng全部围绕着那口棺材展开,他想在棺村里放回十几个红薯,但这么着急上哪儿去找红薯呢?扁金一时没有主意,就匆匆地到灶旁抓了几块木拌子扔进棺材里,木拌子与红薯看上去很不一样,扁金qíng急之中就拖过一捆gān糙盖在上面,他知道他无法让棺村里的东西恢复原状了,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只好拉上了棺盖。扁金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如何把村长的灯油桶灌满,这似乎容易一些,他很快地解开裤带对着灯油桶撤了一泡尿,然后把桶放回到村长的大chuáng底下。剩下的那些鸭屎其实是最好办的,扁金抓过一把破笤帚扫地,他用的力气太大了,那些gān结的鸭屎甚至飞过院墙,落到了外面的村巷里。

  扁金跑出村长家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爬到一棵树上观望着远处的乡亲,那几辆马车刚到村口,扁金坐在树上,他想不如就在树上迎接乡亲们。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坐在娄守义家的老桑树上,他眼前的大瓦房就是娄守义家的大瓦房。扁金的心倏地往树下坠去,他的身子也一起坠到了树下,现在他意识到那大瓦房顶上的窟窿才是他惹下的大祸,他想爬到那房顶上去,但他知道自己连茅糙屋顶都不会苫补,怎么会苫补大瓦房的房顶呢,扁金急得大汗淋漓,他想起娄守义有五个力大如牛的儿子,还有三个凶神恶煞的女儿,他们肯定饶不了他,他们每人踢他一脚就能要了他的命,扁金蹲在老桑树下茫然失措,一种巨大的恐惧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后来扁金就捂着脸蹲在那里,他听见体内的那些子弹又乒乒乓乓的爆响了,他的全身上下甚至骨头都开始疼了。

  材长娄祥发现扁金的时候欣喜若狂,娄祥跳下牛车,张开双臂扑过来,像鹰捕小jī一样抓住了扁金。

  娄祥说,你个傻子,你还活着嘛,都说子弹不长眼睛,谁说子弹不长眼睛,它就是不打傻子嘛。

  扁金说,我不是傻子。

  娄祥说,谁说你傻子?傻子能从枪pào下活过来?谁说你傻子他自己就是傻子。

  扁金说,子弹打到我了,就是拔不出来,我身上到处都疼,疼死我了。

  娄祥伸过手在扁金身上捏了几下,哪儿挨子弹了?你这身皮比牛皮还结实呢,娄祥抓着扁金的耳朵说,你个傻子,又跟我胡说八道了。

  别拧我耳朵。扁金满脸惊惶地瞟了眼村长的大手,我没去你家。扁金突然叫起来,我的鸭子也没去你家拉屎。

  你去我家gān什么?你的鸭子跑我家拉屎?怕我拧不下你的耳朵?

  别拧我耳朵。扁金仍然叫喊着,他的脑袋始终躲避着娄祥的大手,他说,我没拿过你家的灯油,小碗也没拿,你家的灯油桶还在chuáng底下放着呢。

  娄祥突然不说话了,他的光头凑到扁金面前,他的犀利的目光刺得扁金双颊通红,好你个傻子,娄祥冷笑道,我就猜到你gān了坏事,给我说实话,你到底gān了什么坏事?

  扁金垂下头,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护注了两只耳朵。他说,我没睡过你家的棺材,棺材是给死人睡的,我没睡过。棺材里的红薯有油漆味,我也没吃过棺材里的红薯。

  娄祥的嘴里吐出了脏话,他的大手终于掰开扁金的十指,他的两只大手同时揪住了扁金的两只耳朵,同时狠狠地拧了几下,然后娄祥就急如火星地奔回家了。

  扁金捂着耳朵站了起来,他觉得耳朵快掉下来了,但他还是忍着疼痛朝村长的背影喊了一声,村长,我告诉你,娄守义家的房顶让子弹打了个窟窿!

  许多村里人朝扁金围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扁金打听雀庄战役的各种细节,扁金一句也听不进去,扁金粗鲁地推开人群往外走,你们像老鼠一样逃走了,你们的房子却没起火,我在这儿守着我的鸭子,可我的鸭棚让他们毁啦。扁金说,你们知道吗,我在祠堂里睡了好几天啦。有个孩子拉住扁金的衣角问,扁金,你怎么没让子弹打着呢?扁金甩掉了孩子的手,他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而又忍住了,扁金哽咽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子弹都藏在我的ròu里,我都快疼死了!

  在雀庄人看来扁金说话从来都是语无伦次傻里傻气的,他对雀庄战役的描述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引起了一阵嬉笑声。他们疑惑不解的是扁金最后的呐喊,你们不是好人,扁金扯着嗓子在村口呐喊,你们一百个人也顶不上小碗一个人!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是扁金在雀庄留下的第一次呐喊,也是最后一次呐喊。

  9

  养鸭人扁金在腊月二十八的夜里离开了雀庄,也许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这已经无关紧要,村长娄祥那天气冲冲地步遍雀庄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看见扁金和他的鸭子的影子。王寡妇的儿子在椒河边捉螃蟹,他告诉娄样扁金赶着鸭子顺河滩走了,他说扁金一边走一边还在哭呢。

  村长娄祥以为扁金在天黑以前会回家,但扁金再也没回家。说起来扁金在雀庄也没有什么家,他带走那群鸭子就把家也带走了。后来是娄福娄守义他们回家了。他们不会不回来,雀庄人谁也不愿意在外面过年嘛。扁金离村那天,娄祥在他家的柴堆上发现了一只棉帽和一双棉鞋,他是个闯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认出那是军用品,而且他很快猜到它们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娄祥咒骂着扔掉了棉帽和棉鞋,刚扔掉又捡了回来,他是个识货的人,这么暖和实用的棉帽,这么结实耐穿的胶底棉鞋,娄祥实在舍不得扔掉它们,他知道那是扁金赎罪的一份礼物。

  收到棉帽和棉鞋的还有娄守义一家。娄守义起初喜出望外,但后来弄清了那些棉鞋棉帽和房顶上大窟窿的联系,娄守义的脸便气白了,几只烂鞋烂帽来换我家的房顶?娄守义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傻子,这个傻子怎么会没挨子弹?他就是被子弹打成个蜂窝,也解不了我心头的恨!

  不管是村长娄祥还是娄守义,他们都舍不得扔掉扁金的礼物。大年初一的早晨,娄守义去娄祥家拜年,看见娄祥头上戴着和自己一样的棉帽,脚上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棉鞋,他们两个盯着对方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齐会意地笑起来。

  娄守义说,这帽子很好,有两个护耳,冬天不冻耳朵。

  村长娄祥说,棉鞋也很好,又结实又暖和,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棉鞋呢。

  过年那几天村长娄祥常常想起扁金,他不知道扁全为什么像个老鼠一样逃离雀庄。过年了,别人都回家了,他却像个老鼠一样地逃啦。娄祥想起扁金以前也做过不少让人痛恨的事,有一次他差点把人家的猪拖迸椒河呢,以前他从来不害怕,从来没跑过,这次为什么怕成这样?娄祥后来很自然地联想到雀庄战役的枪林弹雨,他猜扁金大概是让子弹和pào火吓破了胆。

  直到这年秋天,雀庄的乡亲们没有谁再见过养鸭人扁金。秋天的时候娄福跟着一条稻米船去椒河下游贩米,船过桃县地界的时候,娄福看见了养鸭人扁金,扁金赶着一群鸭子在椒河岸边走。娄福说他认出了扁金,扁金却不认识他了。娄福问他去哪儿,扁金说他不去哪儿,他要找一条打鱼船。娄福问他要找什么样的打鱼船,扁金说是一条有三盏灯的打鱼船。娄福说从来没见过有三盏灯的打鱼船,他问扁金找那条船gān什么,扁金就不说话了,扁金像个哑已一样赶着鸭子走,后来扁金就埋下头,像个哑巴一样赶着鸭子在椒河边走。

  什么打鱼船?什么三盏灯?娄福回村后说起这件事就咯咯地笑,他对乡亲们说,我早就说过扁金是傻子,你们偏不信,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

  现在我们该相信了,扁金和他的鸭群仍然在椒河边走,他们大概会一直步到椒河下游,走到椒河水与其他河流jiāo汇的丘陵地区。这其实是一条异常险恶的行走路线,我们知道平原上的战争是一只巨大的火球,它可以朝四面八方波动,秋天的时候,战争的火球恰恰正在向丘陵地区滚来。

  私宴

  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在暮色中抵达马桥镇。正如乘客们一路上所担忧的那样,汽车终于抛锚了。幸运的是抛锚地点在大牌坊,距离终点只有五六十米了,司机决定就地停车,可控制车门的开关不知怎的也出了问题。司机起初还有耐心,沉着地按着什么按钮,渐渐地动作走样,一上一下拍打起来,一车人都站起来向驾驶座那儿看,后面的人问前面的人,为什么不开门?前面的人说,不是不开门,是门打不开啦。

  车厢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焦躁或者气愤的声音。不知是哪个jīng明人高声建议,这样的车子,应该举报它,让运输公司退一半票钱!有人冲动地附和着嚷嚷,有人则以忍让的口吻淡淡地说,这是马桥镇,又不是北京、广州,这点事qíng去举报,他们把你当神经病!还有知qíng者无意中透露了长途汽车的产权归属,说,要举报你们就去举报大猫huáng健吧,你们都不知道,这条长途线让他承包了。车门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咯嗒咯嗒地响,响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弹开来一半,差点跌下去一个人,那小青年反应快,拉住了栏杆,他手里的行李却夹在门fèng里了。小青年火气大,张嘴便骂,×你老娘的,怎么开门开半扇?我的包夹住了,快把门都打开!司机正没好气,回击道,×你老娘的老娘!打开半扇就不容易了,这老爷车早该报废了,骂我有屁用,你要有本事去x大猫的老娘!车厢里的人都急着下车,后面的人顾不上批评谁,也懒得帮忙,一个个抬高腿跨过那个拦路的旅行包,挤搡着从半个车门fèng里一起冲下来了。

  汽车站的广播员不知道去哪儿了,喇叭里没有抵达信息,仍然是《运动员进行曲》欢快的旋律。迎候的人群中有眼尖的。看见牌坊那儿的动静,说,是车来了吧,怎么停在牌坊前面了?人群动dàng起来,有人疾步地跑过来,说,晚点了啊?下车的人说,怎么不晚点?车也不好,路也不好,门也打不开,不晚点才怪!

  已经是农历小年的傍晚了,该回家的人终于都回来了。包青不和别人争,就落到最后一个下车,他提着行李箱走到车门口时,看见他的小学同学李仁政穿着长统胶靴,左手拿着长把刷,右手拖着一条橡皮水管跑来洗车了,包青赶紧转过脸,侧着身子下了车。

  包青是典型的马桥镇人嘴里所说的那种知识分子,那种知识分子对人缺乏热qíng,与几声信口而来的寒暄相比较,他们往往选择一个笨办法,装作没看见。包青就是这样,他做贼似的绕过汽车向牌坊的西边走,可是李仁政的声音却在后面追他,包青包青,你回来了?包青不好再装聋子,就很不qíng愿地回过头,回过头他发现李仁政脑袋上突然多了一顶红色棒球帽,帽子上印了一排醒目的白字:新马泰八日游。包青笑起来,说,你怎么戴了红帽子,我都认不出来协了,你出国旅游了?李仁政的手伸到帽子里摸了摸,说,我哪有那个福气,人家给我的帽子,我的头发,哎,回头跟你说。包青站在那里,看李仁政的表qíng还有话要说,他以为他要jiāo代头发的事qíng,结果却不是,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大猫要请你喝酒,他关照我好几次了,你一回来就通知他,他要请你喝酒。包青说,谁,大猫?huáng健吗?李仁政对准汽车后窗玻璃喷着水,说,就是大猫嘛,大猫你都不记得了?包青愣了好一会儿,最后低声嘀咕道,怎么会不记得他,喝就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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