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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散文集_路遥【完结】(9)

  一切都完了!我将在同学中间变成一个声名láng藉的人,而说不定学校还会要把我开除的。天啊,我怎有脸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脸见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这无qíng的手揪扯着耳朵,走过一长溜吆喝声四起的小吃摊。

  “焦二,你又造什么薛呀!你把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个妇女的声音。

  “这小子不买票,从水dòng里钻进来。哼,叫我给逮住了!”

  “手放开!”

  “怎?”焦二叫了一声,手立即松开了。——因为被硬塞进了一个烫热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顾不得其它,烫得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那个包子,嘴“扑扑”地chuī着,甚至给包上唾了一下。

  他开始巴咂着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我。

  一只湿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买票钻水dòng子呢?”卖菜包子的大嫂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怜悯。

  在朦胧的蒸气中,我看见了一张慈祥的脸。

  “我……没有针”。

  “你是镇子上谁家的娃娃?”

  “我不是镇子上的。我是乡里来的。”

  “哪个村子上的?”

  “卧牛沟的。”

  “念书娃娃?”

  “嗯。我就是这学校的。”

  “唉,看多忄西煌!裤子都露着ròu……”一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里。接着,又是那只温热的、母xing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泪水顿时像浓雾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他用模糊的泪眼出神地望着这个二十多年前蒙难的地方,耳边依然响着焦二和卖菜包子大嫂的声音——“不要给学校jiāo,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剧团出钱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给人家尽职尽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猪油把你的心糊成了猪心了!给!我不信这热包子还塞不住你个猪嘴巴!”

  “哈哈哈,猪嘴碰上个狗獠牙,焦二碰上个母夜叉……”焦二吃着包子,回过头说:“你这个小子还站着gān什么?去吧……”羞耻、悔恨、感激、甜蜜……这种种qíng感涌上了人的胸腔,涌上了你的喉眼。你手里捧着那一个热腾腾的菜包子,转身就跑开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戏呢?你从那个土豁子里跑出来,又重新踯躅在了街头上。你不知该哪里去。你觉得你有许活想给世人说,但又不知你想说什么。总之,你真想亲吻这破烂街道上的一切呀……政委解开军大衣的钮扣,抬起头,望着无边的huáng色的山峦,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哦,我故乡,我的小镇,我的下水dòng,我的焦二大叔,我的买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单年……我对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怀着多么深切的眷恋和热爱!

  就是焦二大叔那只揪过我的耳朵的手,现在对我来说,也像卖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样温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温热的手摸一摸我的头头担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让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让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乡那热辣辣的惩罚……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向那个下水dòng投去最后的一瞥,就转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女孩子的喊叫声。

  他的眼前蓦地闪现出一张慈祥的妇女的脸。

  他快步走向前去,来到一个卖零吃的摊子前。这里热闹非凡,吆喝声四起。有卖凉粉的,有卖油糕的,有卖棕子的,有卖扁食的……卖包子的尼?

  他终于发现了她。这是一个脸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问:“多少一个?”

  姑娘立刻热qíng地招呼道:“七分钱一个,不要làng票,喷香!

  你要几个?”

  “你妈妈是gān啥的?他竟然这样问她。

  姑娘一愣。她说:“我妈是邮电局的gān部,我是待业青年……你认识我妈?”

  “噢……不认识。我买四个。”他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拿着四个热腾腾的菜包子,重新穿过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桥,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机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已经睡着了。

  他敏捷地上了车,用胳膊肘轻轻碰醒了小伙子,给他手里塞了两个菜包子,说:“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司机说不饿,把包子塞进挎包里,就立即踩动了离合器。

  吉普车重新又奔驰在咸榆公路上。车窗外依然闪过冬日那苍茫的天际,玄huáng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挂着的奶白色的冰凌——这凝固了的激qíng!

  杏树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经谢了。躲藏在绿叶间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这杏树下,静静地垂着两条胳膊,不言不语地看着这株粗壮的果树。故乡山野的风带头chūn天的温暖,轻轻扶摸他夹杂在几根白发的头,抚摸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心。

  杏树,你应该认识我。尽管我们分别有许多岁月,但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当我夹关讲义,站在林业学院的讲台上讲述那些杨树、柳树、松树……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们小时候。不过,那时你很小,我们也很协…是的,他那时才十一岁,在村里的小学校上三年级。她也只有十四岁,因为上学晚,念四年级。

  本来他们并不相识。一家在村乐,一家在村西,庄子太大,降过正月闹红火偶尔见一面,平时谁也不见谁。虽说同住一村,可孩子们的世界总是那么校就是上了学,两个年级不说,她比他大,还是个女生,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这种年龄,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严格的,他们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jiāo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说,和小萍这样生疏,还不仅仅是这些原因。那时,学校也有全体一致的活动和游戏,不分年级,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这种生疏是由两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所决定的。那时我们家五六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劳动,日子过得叮当响。不用说,我是这学校穿戴最破烂的学生。可小萍呢?虽说她母亲也在农村,可她父亲是县城里的医生,家里就她一个宝贝蛋,经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无疑是学校最尊贵的学生。

  他们是两个极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懂得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专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学,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来,她大概时刻都在笑话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学也尽量不和他为伍,以便证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单单一个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独,特别是孩子的孤独。孤独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内心创造一个世界,以寻求安慰,而一个孤独的孩子,当外界和他隔膜的时候,心灵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的硷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这棵杏树下,发生了那样的事……你清楚地记得,那同样是四月的一天,chūn风就像今天抚摸你的锁锁头,抚摸你的粗糙的小脸蛋,抚摸你忧伤的心。你靠在这棵杏树gān上,看同学们在玩“找朋友”的游戏。这就算乡下学校一年一度的chūn游吧,老师带头全校的同学,来到山野里,尽qíng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同学们玩得多快乐呀,可是当时我脊背靠在这树gān上动也不敢动。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玩。我也无法说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师走过来,惊讶地问我:“你什么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厉害吗?”

  “不,不厉害……”

  “那你现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会再……”

  我此刻不能离开。我只是脊背紧贴树gān站着。这棵杏树对我来说像救命的恩人一样。

  一直到大家要回学校的时候,我还就那样站着。

  集拿的哨声响了,同学们都排成了二路纵队。

  我仍然没动。

  老师又走过来,有点生气地说:“你要不走?”

  “我……”

  老师发火了:“你为什么还站着?”

  我无话可答。

  同学们都将目光投向我,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你回不回?”老师喊叫说。

  “我现在不回……”

  “为什么?”

  我“哇”一声哭了。

  我“哇”一声笑了。

  听见老师说:“王小萍,你留着,一会把他带回来……”小萍是大学生,又很体面,也懂事,老师常派她做一些在学生看来很重要的“工作”。

  老师带头同学们走了,而把小萍留下来。她的任务看来好像是收容一个掉队的伤兵。

  杏树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问。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胆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额头上摸了摸,大概是我发不发烧。

  我感动额头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

  我扭过头,不看她,说:“我没玻”

  “你不是说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么你给我说,好吗?”她的口气像大姐姐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肯定不说。”

  “要是说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裤子……破了。”

  “哪儿破了?”

  “在后边……”

  “唉,倒说你不玩呢!让我看看。”

  “不。”

  “怕什么哩!我带头针线。我给你fèng。”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开始笨拙地往针眼里穿线。

  我立刻紧张得像医生要给我打针一样。

  “转过来!”她命令我说。

  我不动。

  她过来。用手使劲把我掀转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树gān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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