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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12)

  孙玉亭在金俊山的打火机上点着烟,接着就把公社徐主任的意思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问:“俊山哥,你看这事怎办?”金俊山有点嘲讽地看着孙玉亭,反问:“你看咱村里谁是阶级敌人?”

  这倒把孙玉亭给问住了。他本来想叫金俊山说出一个人来,想不到这老家伙倒反问起了他。

  玉亭想了一下,觉得还应该bī一bī他。就说:“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问问你。福堂哥不在,村里的事就看你拿主意哩!”

  金俊山马上说:“玉亭,你怎能这样说哩?这不是村里的批判会,这是公社会战指挥部的批判会!你是指挥部的领导人,这事当然要你拿主意哩!咱们村的qíng况你又不是不熟悉?你现在不仅代表咱村,还代表公社哩!公社出面搞的事,我金俊山现在也要听你的哩!”

  孙玉亭觉得实在没智慧治住这老家伙了,而眼看批判会的时间又快到了,只好吞吞吐吐说:“……你看田二怎样?”金俊山一下子仰起头笑了,说:“批判田二的什么哩?那人谁不知道是个半脑壳!”

  “他不是常说,世事要变了。就批判这句话!”玉亭说。“那话他说了几十年了,完全是神经病憨话,能批出个啥名堂?”

  金俊山抽了两口烟,又改变口气说:“不过,你看能批就批吧。我对你的决定没什么意见……”

  金俊山心想,今晚上双水村要是没个人去陪罪,看来玉亭也不好给徐主任jiāo差。既然孙玉亭让老憨憨田二去充数,也就只好让他顶缺去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主持批判会,先走了……”玉亭喝了一口茶水,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走了。

  金俊山把他送到大门口,说:“你先走,晚上天气冷,我回去披件衣裳就来了……”

  孙玉亭匆忙地从金俊山家的土坡上下来,顺着哭咽河畔的小路,向金家湾后面的小学赶去。他远远地看见,那里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第九章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北头,大人娃娃夹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片;因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场。她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注视她。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gān杨高虎和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gān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来。但盘盘算算,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gān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qiáng还在县上当领导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qíng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肥ròu,渴得口gān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gān杨高虎cha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隔壁窑dòng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判会。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棍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高虎又闪倒在地——就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chuī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ròu口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成了一窝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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