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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176)

  他“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举起双拳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几下。

  “我造它妈!”他骂道。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孙少安重新坐到妻子身边。他的心qíng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满怀深qíng搂住妻子滚圆的肩背。他感激她,这不是说她替他想出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方,而是她重新唤起了他生活的勇气。

  对,他不能就此而甘愿沉沦!他还应该象往常那样,jīng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ròu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不知不觉中,窗户纸已经发白了。

  屋外,那只老公jī扯着嗓门唱起了嘹亮的晨曲。公路上传来汽车的隆隆声响。

  “我今天就出去跑一趟。”

  多少天来,少安第一次用平静而清慡的语调对妻子说话。

  秀莲望着他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令人心酸。丈夫重新振作起jīng神,对她来说,那就是希望。只要亲爱的人不倒下,再大的苦难都没有什么。

  是的,没什么,当年她从山西撵来和他一块生活的时候,不也是困难重重吗?只要人本身钢巴硬正,即使去讨吃要饭,那又有什么可怕!

  秀莲赶紧点火做饭。

  她给丈夫烙了几张白面葱饼,又打了一碗荷包蛋。丈夫吃饭的时候,她给他收拾那个多时不用的黑人造革皮包;又把那身过去做生意穿的“礼服”从箱子里翻出来。她要把出门的丈夫重新打扮得象往常一样。人凭衣衫马凭鞍,一身好衣服能给人添许多jīng神!

  孙少安穿起那身礼服,把黑人造革皮包斜挂在肩头(里面装着仅存的几盒“牡丹”牌香烟),在妻子满含期望的目送下,出了家门,顺着公路向南走去。

  他先来到石圪节乡政府,找到了他的老同学刘根民。他的qíng况根民一清二楚。“……唉,我只能给周县长写封信,你带着去找他,看县上能不能帮助你解决困难。少安,我和你一样急,只是乡上根本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这里没权给你贷几千块钱呀!”根民很诚恳地对他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qíng况!你千万不要为难!你能给周县长写封信,这就满好了。”少安为一次又一次麻烦他的老同学而感到十分内疚。

  孙少安带着根民写给周县长的信,从石圪节搭车当天就去了原西县城。

  他碰了个大钉子:周县长到省上开会去了,一个星期都回不来。

  少安垂头丧气走出县政府大门,在原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痴呆呆地立在十字街旁一个角落里,愁得象个傻瓜一般。触景生qíng,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当年他和润叶在这里的jiāo往;想起他和牲畜一起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往中学送砖;想起那年“夸富”会上的游行;想起他气势非凡地在这里jiāo谈生意,请人家吃山珍海味——现在,他一副破落相,如同鬼魂一般游dàng在这街头,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他在恍惚中突然想起一个熟人。

  他决定去找找以前在他们公社当过领导的徐治功。听说徐主任已经从水电局调到了乡镇企业管理局,正是他们这号人的“娘家”,何不去他那里碰碰运气吗?

  孙少安几乎不抱什么指望。但人到急处,往往盲目瞎碰。他知道,徐主任在石圪节时,对他的看法很不好。那年为多留了一点猪饲料地,他还组织大批判过他。

  出乎少安预料的是,徐主任——现在应该叫徐局长,很热qíng地接待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不愉快。少安马上觉得,人家徐主任终究是大官,心胸开阔,不记前嫌,而他却用老百姓肚量估摸人家,实在是……不过,治功热qíng倒很热qíng,但这里不能给他解决任何问题。

  “走,我引你到农业银行去!你的qíng况我知道哩!周县长都亲自到你的砖场参加点火仪式嘛!”

  孙少安很受感动地跟着徐治功来到了县农行。在这一刻里,徐治功简直就是一位下凡的天使!

  治功在县农行的营业室还没把话说完,负责贷款的营业员就打断了他,说:“这个人的qíng况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再给一个不仅无偿还能力,而且还破了产的人贷款!”

  徐治功又急忙叙说了周县长如何为孙少安砖场点火的qíng况——他几乎把这件事编成了故事。

  营业员看来有所松动。不过,他说:“那你们得寻承保单位。”

  徐治功难住了。尽管周县长支持过少安,但这小子已经搞塌火了,他徐治功可没胆量承保——孙少安再塌火了呢?

  徐治功于是接连给县上和城关镇几个企业单位挂了电话,询问看谁家能给孙少安贷款作个承保单位。没有人答应这件事。

  徐治功双手一摊,表示这事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不过,他安慰他的前臣民说:“等周县长回来,我一定给他汇报你的qíng况!”

  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少安说了一堆感谢徐局长的话,就只好返身回双水村了。

  当他坐在北行的公共车上,望着车窗外绿意盎然的山野,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难受的不仅是他没有贷到款——这结局实际上比他预料的还要好;他只是不忍心目睹妻子那双殷切期待的眼睛……

  第二十五章

  “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最为瞩目的现象之一,就是文学在全社会的大爆炸。从刘心武的那篇小说开始,以社会问题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哪怕是一个短篇小说,常常立刻就引起全社会的喧哗。也许有史以来,中国文学直接的社会效应从未达到过如此巨大的程度。

  (究其原因需要冗长的篇幅,这里就不再累赘了。)

  在这种状况下,作家这个行道变得异常地吃香起来。一时间,有志于此道的人多如牛毛。文学作品的数量逐年骤增,犹如决堤洪水;水来土淹,各种文学杂志纷纷面世;中国眼看就要成为文学的“超级大国”了。

  当然,这好现象中也包含一些令人忧虑的成份。有许多人因文化革命耽搁了学业,理工科没指望,就在这方面寻找出路,因此将文学弄成了纯粹的谋生手段。另有个别人对此几乎中了魔法,竟丢了工作,撇下妻室儿女,夹着成堆的废稿和报刊几句敷衍的退稿信,一脸宗教般的狂热,长年周转于各编缉部。

  为了迎合这种文学的狂涛巨làng,有许多文学单位的报刊杂志,纷纷办起了什么“文学讲座”、“刊授大学”、“函授大学”……以此满足和吸引成千上万的文学青年。尽管这类活动收费实在不低,但参加者蜂涌如cháo。一霎时,由主办单位出钱雇用的一些已经出名的作家,纷纷到各地去进行演讲,听众竟场场爆满。有时候,这类“讲座”还售门票,并兼售演讲者本人的著作,使得这类活动让各方面都受益非浅。

  三四月间,省作协《山丹丹》文学月刊的文学讲座在huáng原地区搞面授活动。来讲课的有著名老作家、省作协副主席黑白和新近冒出来的“第五代”诗人古风铃。

  在黑老的关怀指导下,huáng原地区去年初就成立了文联。此次活动就由地区文联协助《山丹丹》编辑部来搞。因为黑老亲临讲课,地区文化局也出面了。

  客人到达的当天晚上,田福军就以地委和行署的名义,在huáng原宾馆宴请了黑老一行人。出席作陪的有管文、卫、体的副专员,兼着文联主席的地委宣传部长;当然也少不了地区文化局长杜正贤和文联副主席、诗人贾冰。杜正贤的女儿杜丽丽已经是《huáng原文艺》的诗歌编辑,又是这次具体安排活动的工作人员,因此也参加了这个隆重的宴会。

  为了确实安排好这次活动,地区文联在huáng原宾馆和黑老他们相邻的楼层包了两间房子,贾冰和杜丽丽各住了一间。贾冰负责侍候黑老,杜曲丽负责陪同诗人古风铃。

  几年来,杜丽丽在贾老师的指导下,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女诗人;不仅在省级刊物上发了一些诗,而且还在《诗刊》上露了一次面。起先,她的诗师承贾冰;后来,便自然地在意识上超越了她的老师,加入了新诗人的行列。不过,她知道,比起古风铃,她已经又成了落后流派中的一员。

  杜丽丽和古风铃是第一次见面。但她早已崇拜这位在全国有影响的青年诗人。

  古风铃是《山丹丹》编缉部的诗歌组长,已经出版过两本诗集,据说他的诗都引起了外国的注意。丽丽特别庆幸这次能亲自陪同这位著名的新派诗人。

  杜丽丽和田润叶同岁,今年已经三十了,但看起来还象二十出头的姑娘那般光彩鲜嫩。和团地委书记武惠良结婚到现在,她坚持说服了丈夫,至今还没要孩子。至于那穿着打扮,一直在huáng原领导cháo流。她自豪地宣称,她在街上走过时,男人们的“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古风铃名不虚传,高高的个子,一头长发披到肩头,白净的脸上围了一圈炭黑的络腮胡,两只眼睛流动着少年般的光波。上身是棕红色皮夹克,下身是十分紧巴的牛仔裤;裤膝盖磨白处,用钢笔横七竖八写着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几乎把裤子变成了糙稿纸。不看他的诗,光看人就知道他决非凡俗之辈。从他嘴里说出的是“超越”、“嬗变”、“集体无意识”等等新鲜的词汇和费解的概念。

  据他所说,舒婷、北岛等人已经成为历史上的诗人,不值一提了。丽丽感到惭愧的是,她现在还把那两个诗人奉为神明哩。

  黑老的课讲完后,古风铃就在huáng原影剧院做了一场有关现代派诗歌的报告。

  由于事先就出了布告,听讲者涌满了整个剧院。尽管大部分人几乎没有听懂古风铃一上午说了些什么,但所有听讲的文学青年都对这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古风铃演讲的时候,杜丽丽替他在影剧院门口推销诗人新近出的那本书名带有天文学味道的诗集《光子》。这本诗集印一两千册,其中征订数不足二百,剩下的一千八百多册得靠自己推销,否则出版社就不出版。因为诗人在影剧院里主要谈他的这本诗集,所以他带来的二百册《光子》,赶散会就被杜丽丽卖得一gān二净。“谢谢你万能的帮助!”讲完课回到宾馆后,古风铃十分满意地对丽丽说。

  “这都是因为您的著作本身具有魅力!”丽丽崇拜地对古风铃说。

  “不必称‘您’。就年龄来说,我应该叫你姐姐。”“就水平和成就来说,您是我的大哥!”杜丽丽有点庸俗地说。她实在为古风铃的话而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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