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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44)

  张有智问刘志祥:“刚才你办公窑里那个妇女哭什么哩?”刘志祥说:“这是刘坪店来的一个民工,有妇女病,要请假回去,文龙不批准,她就又跑来找我。文龙不放话,我也不敢批准……”

  “让她回去!”田福军说。

  “那好!让我现在就过去让她走!”刘志祥说着就出去了。

  不一会,那个妇女竟然哭得泪水满面跑过来,对田福军和张有智说:“啊呀呀,我咋盼到包文正了,我再一世都忘不了你们两个青天大老爷……”

  田福军和张有智苦笑着,劝慰这个妇女赶快到医院去看她的病……

  那妇女走后,刘志祥就带着他俩去隔壁公社灶上吃饭。

  他们进入灶房后,见两个炊事员正忙着揭蒸笼。房子里还有一个胖老头,不象是炊事员,穿一身gān净的中式黑卡叽布棉衣,头上拢一条新白毛巾,正拿着个大瓷碗,把菜锅里的ròu片子挑拣着往自己的碗里捞。

  刘志祥悄悄对县上的两位领导说:“这是文龙的父亲……一个钱也不掏,常到公社灶上来吃饭,比在他家里都随便……”

  两位县上的领导惊讶地看着这位穿黑棉衣的农民,心里都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愤慨。周文龙限制别人的“资产阶级法权”,可他自己却搞真正的“资产阶级法权”!他把别的农民打得死去活来,却让自己的农民父亲一分钱也不出,在公社的锅里挑肥拣瘦地大吃二喝!

  那位穿黑棉袄的“太上皇”如入无人之境般挖了一大碗ròu片子,又抓了三个白蒸馍,自大地连灶房里所有的人都不看一眼,就昂着头出去了。在周文龙的父亲看来,柳岔公社就是他儿子的天下,他要怎样就可以怎样!

  田福军和张有智很不舒服地在公社灶上匆匆吃完了饭,然后就和刘志祥一起去了公社的大会战工地。

  会战工地在离公社五华里路的一条河上。全公社集中起两千多民工,在河两面的山上把土挖下来,打一个大土坝,企图把这条十华里长的河流整个拦截在这里。

  田福军一行人来到工地时,正是民工们休息的时候,河两面的山坡上和河道中间的坝基上,到处都坐着人。高音喇叭不休息,正在广播两报一刊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只有一个地方的人还在继续gān活——这正是那些被劳教的民工。他们除过两顿饭,一整天都不准休息。他们周围蹲着几个扛枪的民兵,谁稍微站一下,民兵小分队的人就大声呵斥一阵。田福军他们走到一个帆布搭起的工地指挥部前面,刘志祥就大声喊叫公社的另一个副主任和武装专gān过这边来。

  这两个gān部先后跑过来了,一看是县上的两个领导,赶忙上来握手问候,并扭过头吼叫人把茶水端过来!

  田福军和张有智没让他们拿水,问这两个人:现在工地上还有多少被劳教的人?

  这两个人回答说,本来有五十六个人,但昨晚上偷跑了两个,现在还有五十四人。

  田福军对他们说:“过去把那些人都放了!让他们各回各村的民工连去!”

  张有智立刻又补充说:“再不准搞这些名堂!农民有点错误,可以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就行了!”

  这两个人显然急忙反应不过来。武装专gān问:“是不是周主任决定的?”

  刘志祥瞪了专gān一眼,说:“这是县上的领导决定的!”

  两个呆若木jī的人这才明白过来:县上的领导比周主任的官大!

  他们没敢再说二话,赶紧过去执行县领导的决定去了。这些被劳教的人员刚释放,整个工地一下子就沸腾了。人们立刻一传十,十传百,说县上来了两个主任,把“劳改队”解散了!

  民工们马上从四面八方向这个帆布蓬前涌来。

  老百姓七嘴八舌向这两个“青天”告状,说他们如何吃不饱饭;如何劳累——白天gān一天,晚上还要夜战,睡觉时间只有四、五个钟头,还又饿得睡不着!那些被释放的“犯人”更是象谢救命恩人一样扑到田福军和张有智跟前来,五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不哭的。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汉,一边哭着,一边还挽起袖子让他俩看胳膊上绳子勒下的黑血印。这老汉说着哭着,一扑踏跪在了他俩的面前,慌得田福军和张有智赶紧扶起他,给老汉说了半天安慰话……田福军立即对公社几个领导指示:把农民带来的粗粮,在公社粮站换成好一点的粮食;再从集体储备粮里拿出一部分来补贴民工的伙食。另外,晚上夜战的时间要缩短;有病的民工也要及时给予治疗……

  刘志祥掏出笔记本,把田主任的指示都详细记下来了……

  在返回公社的路上,几个领导人谁也没说话。大家的心qíng都很沉重。他们从群众的qíng绪里,再一次qiáng烈地意识到,农民目前对我们的许多政策是多么地不满意啊——岂止是不满意……

  本来,田福军和张有智准备等周文龙回公社来,但这位主任赶晚饭前还不见人影。他们就连晚饭也没吃,坐着吉普车又去了石圪节公社。临去石圪节前,田福军给刘志祥留话说,他和张主任过一两天还要返回到柳岔来;并让他转告周文龙,把捉回来的那两个农民也立刻放掉!

  第三十三章

  周文龙带着几个扛枪的民兵,高度紧张地在羊湾村和贾家沟跑了一天,还没把两个逃跑的“阶级敌人”捉住。

  白天捉不住人,他估计这两个“逃犯”大概藏在周围的山里了,就决定晚上“守株待兔”。

  他当即把几个民兵留在羊湾村,让他们中的一个人照看住这家人,以防跑出去通风报信;另外留下的人就埋伏在这家人的院墙外面,等人一回来就马上捆住拉到工地上去。他命令这几个民兵说:“捉住后捆紧些!”

  然后他自己带着其它几个民兵在贾家沟用同样的方式等待另一个“敌人”自投罗网。

  但他们辛苦地熬了一夜,还是没有把人捉住。

  第二天早上,眼里充满红丝的周文龙把这两个大队的负责人叫来,限他们在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两个“敌人”扭送到公社来。

  这两个队的负责人申辩说:谁知道这些人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怎么能在三天内把人找见呢?

  周文龙气愤地说:“要是三天内找不回来,那你们两个就自动来‘劳教队’顶他们!”

  他于是就丧气地带着民兵小分队返回到公社里。

  他一回到公社,副主任刘志祥就把县上两位领导来柳岔的前前后后都向他汇报了。

  周文龙听后就象头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刘志祥补充说:“田主任走时吩咐我,叫你把捉回来的那两个人也放了。说他和张主任过一两天还要到柳岔公社来。”“人没捉回来,还放什么哩?让那两个坏蛋逃之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龙气愤地把脸往旁边一扭。

  过了一会,他扭过脸又问:“劳教队一个不剩都放了?”刘志祥说:“都放了。不过,县上领导也没说这些人没问题,叫咱们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

  “资本主义倾向用嘴巴就能消灭了?”

  “这又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县上领导的决定!你不同意,你找他们谈去!”

  刘志祥作为副手,平时不愿意和这位“bào君”顶嘴,但这件事他腰杆子挺硬,因此也敢把脸很难看地给“一把手”拉下来。他说完后,索xing叼着个旱烟锅一拧身走了。

  周文龙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两只眼睛长时间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都能听得见自己鬓角血管愤怒的哏哏声。

  他确定无疑地认为: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原西县的严重反映!田福军一贯搞右倾机会主义,和张有智一唱一和,与坚决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冯主任对抗。他在上大学之前就知道县上两条路线斗争的严重xing。现在看来这斗争更加尖锐了!

  周文龙明显地感到,自从邓小平在中央恢复工作以来,许多文化革命中被批斗过的“走资派”欢欣鼓舞,大搞右倾翻案活动。尤其是他们县的田福军,到处散布奇谈怪论,打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同志。而对一些思想右倾的人,他又好得象伙穿一条裤子!比如他的同班同学白明川,从文化革命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个“保皇派”,田福军却象宝贝一样器重他……

  周文龙脑子里乱哄哄地思考着,鼻子嘴里喷着热气。由于气愤,他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巴巴价响。他想,他应该马上给冯主任报告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的所作所为!这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

  他想写一封信给冯世宽,但又感到信太慢了。

  gān脆!直接给冯主任挂电话!

  他旋即出了自己的窑dòng,来到隔壁电话室。

  他让女话务员接通冯主任后,就让她离开话务室——说这个电话话务员不能听。

  他在电话上向冯主任详细汇报了田、张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动……

  冯世宽在电话上听了周文龙的汇报,心中顿时象塞了一把火!

  他没想到,田福军和张有智两个人处心积虑和他作对。

  不!这不仅是对他冯世宽个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进攻!

  本来,世宽的qíng绪眼下正在高涨之时——他的工作成绩已引起地区和省上领导的重视,马上就要在原西县召开现场会了。他希望这个现场会开得轰轰烈烈,让地区和省上的领导亲眼看看他冯世宽的能力和水平。因此,他对现场会的两个主要参观点非常重视,才把田福军和张有智派下去检查督促工作——没想到他们下去却拆他的台!

  说心里话,文龙是冯世宽最看重的公社书记。小伙子路线觉悟高,敢于抓阶级斗争;而且革命gān劲又大,上任不久,就把柳岔公社搞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公社。田福军他们打击周文龙,就等于打击他冯世宽!

  决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他应该马上采取措施。否则,这个举足轻重的现场会很可能让田福军和张有智弄塌火。他现在很后悔没坚持让李登云同志去柳岔和石圪节——登云说他牙疼,要在县医院让老中医顾先生扎针,只好把他留在了城关社……

  冯世宽在盛怒之下,决定立即把刚打发出去的县常委们再调回来,开个紧急常委会,解决县领导班子的路线问题和“软、懒、散”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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