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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57)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从那小门里挤了进去。

  她看见柜台后面只留了一个梳大背头的售货员,正在封炉子,显然其他售货员都走了。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那售货员见她这样说,就一只手提着铁铲子,走过来用另一只手从柜底下拉出一叠手帕放在柜台上。

  郝红梅按自己的钱数挑了五块不同花色的手帕,就把钱jiāo给了售货员。

  售货员接过钱以后,就赶忙又去封冒死烟的炉子去了,剩下的那叠手帕也没顾上收拾,仍然扔在柜台上。

  郝红梅在往自己的书包装那五块手帕的一刹那间,产生了邪念——她没有时间来检讨她这行为的全部危险与可怕,便很快瞥了一眼那个封火炉的售货员,见他脊背朝着她,就闪电般伸出手在柜台上的那叠手帕上面抓了一把。在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赃物塞进自己书包的时候,那售货员大概是凭第六感觉也闪电般转过身来!

  于是,一切都完了……这个叫金光明的售货员,把贼娃子很快带到门市后面,jiāo给了主任侯生才。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侯主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呢!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qíng况。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屁股一拧就回了家。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种贼娃子,gān脆甭给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女贼放了?

  可能哩!光明也出身地主家庭,一个阶级的嘛!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fèng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子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子了?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处理这个行窃的女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此严重的灾祸。他知道,这事一旦公开处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人的这种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子qiáng。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子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chuī拂着他烫热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身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他身边走着的这个跛女子。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糙,洪水已经淹没了半身,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你坚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跛女子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侯玉英走得慢——她腿不好!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道两边的门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热地想起,两年前,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不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戴破烂的乡下娃,曾多么难为qíng地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馍……一股辛辣的味道顿时涌上了他的咽喉与鼻管,使得两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上……当孙少平跟着侯玉英来到二门市她父亲的办公室时,侯生才惊讶地问他们:“你们学校的领导哩?”

  孙少平立刻说:“候叔叔!这事不要经领导了,由我来处理!”

  侯生才吃惊地看着这个严峻的青年,不知他怎处理这事呀?会不会先跑到隔壁,把这个耍弄过他的女学生捶一顿?少平马上接着说:“叔叔,我请求你的是,除过现在的几个人,这事决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且永远不能让人知道。你要对我起誓!我们村的金光明,你要把这话给他说到,因为你是他的领导,他会听你说的。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物,才犯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你喝水!”侯主任一直震惊地听这个青年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后生竟然这样来“处理”这件事。尽管他没听说过“起誓”这两个字——但他明白这是叫他赌咒发誓,不能断送这个贼娃子的名誉和前途。侯主任那颗jīng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又一次让一片人qíng的烫水淹没了——他总为这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的女儿,心中很不平静了一段时间。

  “叔叔,请你把这钱jiāo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掏出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我知道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硬把钱往少平手里塞,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让你出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出!”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出去……”

  “那好,那好,”侯主任感叹地说:“你这年轻人心肠真好!啊呀,现在没这种年轻人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门上来个讨饭的,尽管玉英她妈关住门不让进来,但我总要掰半个馍打发这些可怜人……”

  不一会,金光明来了。侯生才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在光明的耳朵边说了半天。金光明明白了。他走过来,亲热地在少平的肩胛上拍了拍,说:“人才!双水村的人才!”

  金光明很快领着少平去开他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光明按侯主任的指示,又转身回隔壁窑dòng去了。

  少平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走进了窑dòng。他看见红梅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惊慌地看着他。

  少平走到她跟前,说:“红梅,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你走吧!”

  “什么?”红梅仍然惊慌地看着他,不知这个从天而降的同学怎样“处理好了”。她知道,她伤过这个人的心——他大概是乘她落井之时,幸灾乐祸地投石来了。但她根据两年的同学生活,又深知孙少平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她胡盘算的时候,少平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她说了。

  红梅立刻如梦初醒,她就象死里逃生一般出声哭了起来。少平把桌上的“赃物”塞进她的书包,说:“别哭了。事qíng已经完结,赴快走吧!”

  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后边走……”

  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烫贴。好了,一切都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龋龊;但是,一旦到了分别的时刻,一切过去的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qíng。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纯洁、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的诗qíng……

  少平和大家一样,不时簇拥着一位离校的同学,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结束与开始之门!他和乡里的同学们一块相约,什么时候到各自的村子里看望对方……下午快吃饭时,侯玉英肩膀上挎个huáng书包,又一瘸一跛来找他。她怪不好意思地给少平送来一个非常jīng致的大笔记本,外面还用两条红丝线束着。她说:“咱们就要分别了,这点礼品送给你。你要是进城来,希望一定到我们家串串门……”

  侯玉英说完,就很快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以后,又很不自然地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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