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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93)

  但是,qiáng人往往心qiáng命不qiáng。天暖以后,田福堂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气管炎一般天气转暖就会缓和一些。可他天暖后反而又厉害起来,说明病qíng是加重了。

  早上起chuáng后,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山里劳动的时候。力气越来越不济,gān一会活,就要在地里蹲半天,至于烟,不仅不能闻,甚至连看也不能再看;一看见烟,他就忍不住要咳嗽——已经到了一种条件反she的程度。

  每当田福堂蹲在地里没命的咳嗽的时候,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子!有时候,他不由双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苍天祷告让他舒舒服服出上两口气!命运啊,真是冷酷无qíng,竟把这样一位qiáng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qiáng人终究是qiáng人。田福堂并不因为自己身体的垮掉,就想连累她的儿女,不,他就是挣死在山里,也不能把润生叫回来种庄稼。娃娃正学开车,他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另外,他也从不把他的病qíng告诉女儿。女儿有女儿的难肠事,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每次给润叶回信的时候,他都说他一切都好着哩。他永远热爱和心疼自己的儿女,愿意他们一辈子活得畅快。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边去死,而不要让娃娃们为他牵肠挂肚……

  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挣扎,那真是够悲壮的了。gān一会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服苦役啊!

  麦子刚收割完,庄稼人立刻抢农时开始耕种回茬荞麦了。

  尽管田福堂又割麦又锄地,已经jīng疲力竭,但他还是挣扎着想种几亩荞麦。荞麦是好东西,清凉败火,伏天能做凉粉泄火气,还能剁面条,捻圪凸——信天游都唱“荞画圪凸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哩!尤其是城里人,把荞麦面当作一种稀罕东西看待。田福堂想,他家门外工作人多,其它庄稼少种一点可以,但荞麦不种不行——这是他每年给城里的亲戚回敬的主要礼品。

  但他单枪匹马,耕种这点荞麦实在是不容易啊!别人家都是一个人犁地,一个人在后面纳拌了籽种的肥料。他自己只好吆着牛犁到地头,再返回来端起粪斗,把籽种下进犁沟。

  一个人gān两个人的活,吃力不算,心里还急躁得不行!今天,眼看就要亮红晌午了,他仍然有两耙地没有种完。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连吊在胸前的粪斗子都来不及解下,就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

  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了。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连那只老huáng牛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都充满了怜悯。

  大半天功夫,田福堂才勉qiáng从地上爬起来,把一脸泪水鼻涕揩掉。失神地望着剩下的那两耙地。他实在没有力量再种完这点地——可是这点地也确实再占不着他另来一趟了。该死的身体啊!

  现在,田福堂愁眉苦脸地看见,别的庄稼人都已经卸了牛具,开始回家吃饭了。在他上面耕麦地的孙玉厚也扛起犁,吆着牛起身回家。孙玉厚下山时要从他这块地里经过,将要亲眼目睹他田福堂的láng狈相了!

  田福堂挣扎着端直粪斗子,把刚才剩下的半犁沟播完。然后他放下粪斗,回转牛,继续向另一头犁去。他想避开过路的孙玉厚,以免让他看他的笑话!

  快犁到地头的时候,田福堂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比牛的喘息声都厉害。

  当他qiáng撑着又把牛回转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孙玉厚端着他的粪斗子,顺着他刚耕过的犁沟,一步一把撒着粪籽,走过来了。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他没有想到孙玉厚会来给他帮忙,一时竟愣住了。孙玉厚走到他地头,说:“丢下这一点了,占不着再来一回……一个人种庄稼难啊……”

  田福堂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结果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吆着牛向前犁去。

  两个人不到几锅烟功夫,就把这点地种完了。田福堂心里泛上各种味道,咧开嘴难为qíng地对孙玉厚笑了笑,说:“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饭!”

  孙玉厚吆着牛走了以后,田福堂压制着咳嗽,一边用柴糙擦犁,一边怔怔地看着下了山的孙玉厚,不禁无限感慨地想了许多事。他记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同给有钱人家揽工的qíng景,那时他们曾经象兄弟一样,伙吃一罐子饭,伙盖一chuáng烂棉絮……解放以后多少年,尽管他们同住一村,但再也没有在一块亲热地相处过。想不到今天,他们又一块种了一会地!

  在一刹那间,田福堂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滋味了……

  第十六章

  从小满前后出门到现在,孙少平已经在huáng原度过近两个月的时光。

  过几天就是大暑,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两个月的时光,他就好象换了一副模样。原来的嫩皮细ròu变得又黑又粗糙,浓密的黑发象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由于活苦重,饭量骤然间增大,身体看起来明显地壮了许多。两只手被石头和铁棍磨得生硬;右手背有点伤,贴着一块又黑又脏的胶布。目光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亮,象不起波làng的水潭一般沉静;上唇上的那一撇髭须似乎也更明显了。从那松散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地道的揽工汉了,和别的工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差别。

  两个月来,少平一直在阳沟大队曹书记家做活。书记两口子知道他原来是个教师后,对他比一般工匠都要尊重一些,还让他们领工的亲戚不要给他安排最重的活。这使孙少平对他做活的这家人产生了某种爱戴之qíng。一般说来,主家对自己雇用的工匠不会有什么温qíng——我掏钱,你gān活,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要想办法让gān活的人把力气都出尽!

  既然主家对自己这么好,少平就不愿意白白领受人家这份qíng意。他反而主动去gān最重的活,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种主人公的态度来。除过份内的事,他还帮助这家人gān另外一些活。比如有时捎着担一两回水;扫扫院子,给书记家两个上学的娃娃补习功课,他一直称呼曹书记两口子叔叔婶婶。所有这一切,换来了这家人对他更多的关照。有时候,在大灶上吃完饭后,书记的老婆总设法把他留在家里,单另给他吃一点好饭食。孙少平在这期间更qiáng烈地认识到,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别人也才可能对自己以诚相待。体会如此重大的人生经验,对一个刚入世的青年来说,也许要比赚许多钱更为重要。

  这家人一线五孔大石窑眼看就要箍起来了。

  合拢口的这一天,除过雇用的工匠,阳沟队的一些村民也来给书记帮忙。少平他舅马顺也来了。

  少平看见,他舅带着巴结书记的热qíng,争抢着背最重的合口石;由于太卖劲,不小心把手上的一块皮擦破了,赶快抓了一把huáng土按在手上。

  上中窑的合口石时,少平发现他舅扛上来的一块出面子料石糊了一丝血迹。按老乡俗,一般人家对新宅合拢口的石头是很讲究的,决不能沾染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忌血。少平虽然不迷信,但出于对书记一家人的好感,觉得把一块沾血的石头放在一个最“敏感”的地方,心理上总是不美气的。

  可这血迹是他舅糊上去的,而且众人谁也没有看见!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正在旁边指手划脚的主人呢?如果说出这事来,他舅肯定会不高兴;而不说出来,他良心上对主人又有点过不去。

  这时候,一个大工匠已经把那块石头抱起来,准备安放到位置上。少平不由自主地对书记说:“这石头上有点血迹……”

  曹书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显然知道这块石头是谁背上来的。他立刻喊叫下面的人提上来一捅水,亲自把那块石头洗gān净。因为这事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神秘和忌讳,众人都停下手中活,静默地目睹了这个小cha曲。

  少平看见,立在一边的马顺满脸通红,而且把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知道,他把他舅惹下了。他心里并不为此而懊悔。

  合罢拢口不久,工程已经基本结束了。所有雇用的大工小工,被主家款待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后,就开始结算工钱。

  工匠们都挤在主家现在住的窑dòng里。曹书记一边看记工本,一边拨拉算盘珠子;他老婆怀抱一个红油漆小木匣,坐在他旁边。书记算好一个工人的工钱,她就从小红木箱里把钱拿出来,手指头蘸着吐沫,点上三遍,然后jiāo给这个匠人。拿到工钱的匠人就和主家互打一声招呼,立刻出门去收拾自己的铺盖,自顾自走了;他们赶紧要跑到东关大桥头,看能不能当天再找个新的活gān。没有什么太多的客套,更没有主雇之间告别仪式;主家为箍窑,匠人为赚钱,既然主家的活完了,匠人的工钱也拿了,他们之间立刻成了互不相识的路人。

  主家把少平的工钱留在了最后结算——这时候,所有的工匠都打发得一个不剩了。

  少平已经在心里算好了自己的钱,除过雨工,他gān了整整五十天。一天一元五角,总计七十五元钱。他中间预支十元,现在还可以拿到六十五元。

  当书记的老婆把工钱递到他手里,他点了点后,发现竟然给了他九十元。

  他立刻抽出二十五元说:“给得多出来了。”

  曹书记把他的手按住,说:“没有多。我是一天按两块钱给你付的。”

  “你就拿上!”书记的老婆接上话茬,“我们喜欢你这娃娃!给你开一块半钱,我们就亏你了!”

  “不,”一种男子汉气概使孙少平不愿接受这馈赠。他说:“我说话要算话。当初我自己提出一天拿一块半工钱,因此这钱我不能拿。”他挣脱书记的手,把二十五元钱放在炕席片上,然后从自己手中的六十五元钱里,又拿出五元,说:“我头一回出门在外,就遇到了你们这样好的主家,这五块钱算是我给你们的帮工!”

  曹书记两口子一下呆在了那里。他们有点惊恐地看着他,脸上的表qíng似乎说:哈呀,你倒究是个什么人?这么个年纪,怎就懂得这么高的礼义?

  两口子半天才反应过来,紧接着把那二十五元工钱和他让出来的五元钱拿起来,争抢着给他手里塞。

  但孙少平说什么也没有接。

  少平带着六十元工钱,带着一种心灵上的满足,象其他工匠一样,即刻就去收拾自己的铺盖。书记两口子撵到那个敞口子烂窑里,硬要挽留他再做几天活——少平知道,这家人实际上已经不需工匠了;他们留他“gān活”,无非是想借此多给他开一些工钱。但他再不会在此逗留,他觉得现在这样离开这家人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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