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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10)



 huáng掌柜毫不动摇继续鼓励他说,“能学会。我能学会你也就能学会,人都能学会,因为人的舌头都是ròu长的。”

 黑娃说:“我一舔就吐,舌头一挨着碗沿就恶心……”

 huáng掌柜说:“吐到不吐得有个过程,这跟修炼功夫一样。我娃他妈刚过门时也不会舔碗,也是一舔就吐,舔了半年吐了半年,后来就不吐了,而今舔得比我还老到。”

 黑娃心里猛地一沉,要是舔半年碗吐半年饭,自己还能活不能活?

 吃了舔舔了吐的日子qiáng撑硬挣着又过了半月,黑娃的身体彻底垮下来。吐了以后他就重新吃个豌豆面馍,吃馍无需再舔碗,自然不会再吐。这种豌豆面馍不单爱生屁,石头一样硬的茬口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三顿嚼食的结果是口腔糜烂,坚硬的馍茬子蹭得口腔内皮脱落出血溃烂,连舌头都被感染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小脓泡儿,他无法进食了。他空着肚子扛着工具到了地头,已经qiáng烈的日光晒得头脑发昏,眼睛一阵阵发黑,浑身酸软无力心慌气短,满脸虚汗涌流不止,qiáng撑到吃午饭时收工回家,他没有去吃饭,径直走进牛圈撂下工具躺到炕上一动不动。

 huáng掌柜走进牛圈来叫他吃饭,见状哈哈大笑:“撑不住了哇?哈呀这是一道关,撑过这道难关就没事了。走!吃饭去,越吐越吃越吐越舔,人就把自己的坏毛病改掉了,就把好习xing养成咧!”

 黑娃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掌柜的你快吃饭吧!我嘴里生疮了吃不成饭。”

 huáng掌柜说:“把饭晾凉就能吃。”

 黑娃又重新提出最初的打算:“huáng掌柜你甭让我舔碗,我qíng愿年底少开二斗。工钱粮,全当我不舔碗糟践的粮食……”

 “不不不不不!”huáng掌柜说,“我跟你想的正好相反,只要你舔碗,我不光不扣你二斗,年底给你再加上二斗。你这下明白我的好心了吧?”

 外加二斗粮食的奖赏已不能使黑娃动心,而是担忧这种日子难以为继,终于再次说出自己只好离去的打算,态度坚决而话语却很委婉:“huáng掌柜你是个好主家。你让我舔碗也是为我好。我试着舔了学不会这好习惯,我硬撑了一月时光还是学不会。我而今弄成这病恹恹的式子给你gān不动活儿,我白吃饭不gān活儿咋能成?”

 huáng掌柜说:“抗两天没啥事咧!”

 黑娃依然诚恳地说:“我不舔碗你受不了,你都难受得憋下病了。硬叫我舔碗我也受不住,吃了舔舔了吐我身子撑不住,给你gān不动活我心里难为qíng。我想来想去,你另找个舔碗的长工,我另找个不叫长工舔碗的主家,都好受些。”

 huáng掌柜短胳膊一挥:“算咧算咧!从今日起你甭舔碗了。”

 黑娃尚不知道,去年huáng掌柜雇下一个长工,因为无法学成舔碗的好习惯而中途辞职。huáng掌柜半路上不好再雇长工,只好临时叫短工帮忙做务庄稼。如果黑娃今年再辞职,下一年雇工都可能困难。huáng掌柜便妥协了。

 黑娃便感激地说:“huáng掌柜你看见,我不是不学好不舔碗,确确实实是我生下一只贱舌头,学不会这好习xing。而今你不要我舔碗,我就按我刚才说过的少拿二斗粮……”

 huáng掌拒绝然说:“不行。年初说下多少我年底还给你多少,一颗粮食也不少。”

 黑娃说:“那我拼死拼活给你gān,报答你的好处恩qíng……”

 主仆二人终于得到了和解。

 得到huáng掌柜的宽容和关怀,黑娃在家歇息了两天,不到田地里去做活儿,只在家里喂牛垫圈,这使他很感动。口疮稍为收敛之后,他qiáng迫自己多吃饭,以期尽快恢复体力尽早到田间去gān活儿,吃人家熟的挣人家生的不给人家gān活算什么长工呢!好在黑娃并没有其它毛病,进食以后身体恢复很快,三五天后就又是浑身抖擞生龙活虎的原姿原样了,捉犁扯耙挖土翻地起圈推土全部能够承担起来。不过几天,却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不大美妙的事——

 这天早饭桌上,huáng掌柜给黑娃吩咐下来几天内的几项重大农事活路的安排,先gān什么后gān什么中间穿cha捎带着再gān什么,安排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可以看出主家完全是一位jīng明细致的庄稼人。黑娃一一应诺一再表示遵从吩咐保证按时按质做完做好,绝对不会迟误农时耽搁时机,而且主动大胆到甚至不无讨好地向主家提出建议,给棉田压施的底肥应该从每亩50车增加到80车——100车,因为棉花施足底肥比追施明肥的效果要显著得多。主家huáng掌柜全面谋算过自家有限的粪肥,指令他每亩压施50车,留下一部分给麦收后的包谷追施。黑娃说:“你甭愁给包谷没粪上,我给牛圈每天多垫一两回上就有了。我抽空打几摞土坯给你把三个火炕换了,炕土烤上包谷再美不过了。”且不说黑娃的主意的合理xing与可行xing究竟如何,单是这种主动jīng神就使huáng掌柜深为感动,最难得长工和主家合成一股的心劲儿。huáng掌柜咧开厚厚的下嘴唇只是嗯嗯嗯地点头笑着,没有当即表示行与否,仰起脸舔起碗来。黑娃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意见,企图证明这意见属于万无一失而不必担心什么。这时候,黑娃突然看见,huáng掌柜放下自己的已经舔净了的碗,伸手又把他的饭碗抓起来,伸出huáng牛一样的长舌头舔起来。黑娃愣呆了,哑然闭口说不出话了,几乎闭了气,看到huáng掌柜舔他吃过饭的碗,似乎比自个舔它更难以忍受,胃里头猛然痉挛了一下,呜哇一声又呕吐起来,整个腹部像簸箕簸着又像筛子旋着,直到把吃进去的饭食吐光吐净。

 huáng掌柜问:“咋的又吐?”

 黑娃嗫嚅说:“你舔我的碗……”

 huáng掌柜更奇怪了:“你舔你的碗,吐。我不叫你舔了,我舔你的碗与你屁不相gān嘛,你咋的还吐?”

 黑娃依然歉疚地嗫嚅着:“我也说不上来这究竟咋的了,看见你舔我的碗就吐了……”

 huáng掌柜不满地撇撇嘴,忍了忍说:“那好……下回我舔碗时你先离开。”

 黑娃点点头。

 然而糟糕的是,晌午饭时qíng况更加恶化,不说舔不舔碗,也不说避不避开huáng掌柜舔碗,黑娃瞧见huáng掌柜吃饭时伸出唇来的舌头就反胃就恶心就发cháo就想吐。huáng掌柜吃饭时与众不同,筷子挑起碗里的面条儿时,嘴里的舌头同时就伸出嘴来,迎接送到口边的食物,而一般人只张嘴不伸舌头的。黑娃看见那长舌头接到筷头上的食物便卷进嘴去,舌头的边沿赤红而舌心里有一片huáng斑。他低下头不敢扬起来闷着头吃饭,仍然抑止不住阵阵恶心,一口饭也咽不下去,便悄然离开了饭桌。

 随后发展到更为严重的程度,黑娃一瞅见饭碗就恶心,他想到这碗也是huáng掌柜的舌头舔过的,舌心里有一片尿垢似的huáng斑。

 及至后来,黑娃瞧见主家huáng掌柜又厚又长的下唇也忍不住恶心反胃。

 黑娃又犯了口疮,身体迅即垮下来。

 huáng掌柜终于火了:“我说舔碗舔下家当,是想让你小伙往后学下好习xing过好日子哩!你舔了吐我舔你也吐,我再没法容让你了嘛!我说gān脆还是你再舔碗,舔了吐吐了再舔,直到把你这坏毛病舔掉吐掉,像我娃他妈一样学会舔碗。这叫以毒攻毒!”

 黑娃根本谈不上实施以毒攻毒的新方案,因为他看见huáng掌柜说话时闪动的下唇就又作起呕来。huáng掌柜觉得受了侮rǔ,骂道:“穷小子穷命鬼贱毛病倒不少!”

 是夜,黑娃给牲畜添过最后一槽糙料,便逃走了,俩月的工价粮食自然是不敢索要的。

 吴玉山老汉悄没声儿地哭了。

 老汉蹲在院子围墙西角的猪圈门口的碌碡上,双手撑着花白头发的脑袋,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到裤裆下面的青面碌碡上。

 玉山老汉今日才瞅住了痛哭流泪的一个好机会。老伴到她妹子家去了,儿子和媳妇也出门去了,他可以舒心地哭一场,让多日来聚积在咽喉下面的苦水畅活地流泄出来了。想到矮矮的围墙西边的东邻和西邻,他控制住自己,不能嚎出声来,免得他们幸灾乐祸。

 老汉太痛苦了,满眼汹涌而出的泪水和同样绵绵不断流出的鼻涕以及嘴角淌出的粘液搅和在一起,擦不gān,抹不净,把一张皱纹巴巴的脸弄得十分肮脏,粘液从下巴颏上滴下来,滴在胸襟的棉袄上,也弄得湿糊糊一片,他已经无心顾及了。

 两头即将出槽的大白猪,扭着笨重的身子,在圈里蹒跚,不时扬起头来,瞅着它们的主人,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响声。笨猪也通人xing,他把它们从一尺长的毛崽养成这样两个庞然大物,有了感qíng了。可它们毕竟不能人言呀!

 他老伴的妹妹的丈夫,他的“挑担”,被公安局逮了!

 手铐!一双蓝铮铮的钢铁家伙,套在挑担的手腕上,寒光凛冽!挑担那一双又细又嫩的手腕,怎能招得住那钢铁家伙的箍匝呢?听说那钢铁里头带有锯刺一般的钢刺铁牙,戴的人稍一拧扭,那锯刺就越紧紧地往ròu里扣呀!

 玉山老汉抬起泪花模糊的老眼,就瞅见高高地耸立在小院里的二层阁楼。那被涂饰成天蓝色的门窗,天蓝色的钢棍围栏,也都嘲笑似的瞅着他。这座高高地耸立在两边低矮的庄稼院房屋之上的新式建筑,使邻人羡妒,使他自矜,多漂亮的楼房?现在对他嘲弄地瞪起眼睛了。

 他突然心里一横,产生了一个十分恶毒的心计,他盼这阁楼突然倒塌,把他压死,他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挑担姓郑,小名碎狗,官名建国,小河下沿郑寺村人。他和他先后娶走了小河北岸张家堡张老五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成了一副“挑担”。

 姊妹俩只差一岁,个头长得相差无几,模样都俊,胖瘦几乎无差,乍看像一对双生。细看呢?妹妹比姐姐更水色一些。比较起来,吴玉山却更喜欢他娶的老大。他有种感觉,一种不易说清楚的感觉,居家过日子,老大更有心计些,也就更可靠一些。二姑娘的水色虽然浓一层,似乎xing子太qiáng,不好抚弄。

 许是姊妹俩年龄相近,摸样不分彼此,于是就形成谁也不服谁的局面。大姑娘能纺一把细线,织一手好布,二姑娘织出的花布和纺下的细线绝不比姐姐差一分成色。姐妹俩争qiáng好胜,互不服气,少了一般姊妹之间大让小,小敬大的qíng分。这种微妙的关系,随着姊妹俩一前一后的出嫁,就延伸到吴玉山和郑碎狗两个男人和两个家庭的关系之间来了。

 吴玉山家道小康,吃穿不愁;郑碎狗家亦属小康人家。谁料婚后一年,碎狗的二弟被抓壮丁,卖地jiāo款,避了灾难,却没了地。祸不单行,母亲猝然而殁,一个小康家庭急骤衰败为日愁三餐的穷汉。老父亲无力挽救,把兄弟三人分开,自奔前程,免得再遭壮丁之苦。

 除了一身重债,郑碎狗再没分得什么有价值的家产,他在西安一家鞋铺当学徒,学习抹褙子的手艺,只管饱肚子,没有收入。二姑娘常常在揭不开锅时,夹着小口袋来找姐姐。大姑娘同qíng妹妹,一升米,三升面,常有周济。时日一长,也就有点厌烦,在把米面装入妹妹张开的口袋时,忍不住奚落:“日子泛长了,叫人把你周济到啥时候去?”妹妹一听,倒提起口袋,把装进去的米又倒出来,甩手走掉了,从此,再也没登过姐姐家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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