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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20)



 “我不就借给你几本书嘛!那是我的工作。”她随即坐下,“快让我读一下……”

 他看着山楂在阅读他的《脚印》,心里涌涌波动,现在该是他说透那一层意思的时候了。为了镇静一下qíng绪,他又点燃一支烟,声音颤抖着:“我有一句心里话,非说不可了……”

 “说呀。”她的眼睛盯在字行上,随口说。

 “我喜欢你!”他终于脱口而出,感qíng炽烈,“我真心喜欢你……”

 山楂猛然抬起头来,愣住了,脸红得像盛开的山楂花,羞怯地低下头,抬不起来了。

 “你是我心中的……维纳斯!”他更加热烈地说,说过又懊悔,怎么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了呢?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你说……”

 她抬头拢拢扑落到眼前的头发,神qíng镇静了许多,问:“你今天怎么突然提出这话来?”

 “我早就想提出了。在山里修水库时,你给我送书那天晚上,我就想说……”他真诚而又委婉地说,“那时候,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说……”

 “什么资格呢?”

 他语塞了,想想,对她不必隐埋真实的感qíng,就坦率地说,“我是个农民,又很自卑……”

 “现在你是作家了。”她笑着说,“你有资格了,我却没有资格了,不可能的事。”

 “不不不,”他以为她曲解了他的意思,“你是我遇到过的顶好的人……”

 她眼睛盯在字页上,却没有看书,心里在想着该怎样善意地回答他……

 “我不能没有你。”他只管说,“你过去帮助了我,我今后不能没有你的帮助……”

 她脸红了,满脸满眼都是羞涩的神qíng,但很快就镇静下来,说:“这样吧,‘五一’那天,我请你到这儿来,……好吗?”

 期待中的佳期良辰,总是姗姗来迟,渴盼着的“五一”节日,终于来到了。一早起来,他就爬上村庄背后的山坡,jīng心采摘了一束带着露珠儿的山楂花。火红的山楂花,这是他多日来思来想去的最终选择:富于诗意的山楂花,送给心爱的山楂姑娘,作为定qíng礼物。他从心底蔑视乡村青年男女订婚时送衣送物的俗气。

 huáng糙有生第一次要注意仪容了,他一切收拾就绪,车头上扎着用塑料纸包裹着的山楂花,意气昂扬地驶往桑树镇上去。

 他走进文化站的小院,撑起车子,刚踏上阅览室的台阶,看到木门板上贴着两个红纸剪成的“喜”字,什么人借着节日的文化站举行婚礼仪式呢?他不管别人闲事,走上台阶。

 山楂从门里走出来,笑吟吟地在门口迎接他,随之给身旁的男子介绍说:“这是咱们地区的作者huáng糙同志,他来参加咱们的婚礼……”

 “欢迎!欢迎!”那男子笑嘻嘻地说。

 huáng糙脑子里轰然爆响了一声,只是傻笑着,说不出话来。

 山楂又给huáng糙介绍说:“这是我……爱人,桑树镇小学体育教师……”

 “坐里边。”体育教师热qíng地拉着huáng糙。

 短短的一瞬,huáng糙顿然明白了一切,不仅仅是他对她的错觉所造成的失误,值得深思……他现在无论如何没有转机回味过去了的一切,体育教员正满面chūn风地热qíng邀他进屋去。他灵机一动,把那一束鲜红的山楂花举到他们面前,满怀真诚地说:“祝你们……幸福!”

 1984.1于白鹿园

 不用收听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我已确信室内温度超过人体常温了。墙壁是热的,桌椅是热的,窗户敞开着却没有一丝风,刚用新打的凉水洗浸了头脸,短暂的一阵舒适之后,热汗又涌流出来,胸膛里憋得人简直要窒息了。

 我关了电灯,锁上门,到河边上去,那儿也许有点夜风。

 古老的乡村小镇的街道上,偶尔驶过一辆卡车,雪亮的车灯,照出街道两边坐着或躺着纳凉的赤膊luǒ腿的男女。南街那头儿,传来一阵弦索声。拐过街心十字,声音突然放大了。远远看去,一只大灯泡吊在树杈上,亮光下围挤着黑压压一堆人。我猜定那一户居民有丧事,请来了乐人,为死者奏乐哩。一个沙哑的男声和一个清脆的女声正在对唱:

 要斩要斩实要斩!

 不能不能万不能!

 ……

 待我走到跟前,一折戏刚刚唱完,从围观者的脸上,我看到了他们得到的满足。古镇上的居民,近年间虽然没有少看传统秦腔剧目,但仍然愿意听这种不化妆,不动作的对唱,主要是品尝唱家嗓音里的那一股味儿的。现在,他们jiāo头接耳,议论中带着赞赏,说那女的唱得美。其韵味和西安秦剧团某名旦相比,可以乱真。

 我早已不奇怪近年间兴起的埋葬死人请乐人唱戏这样的习俗,却着实没有见过女人搭帮当chuī鼓手的。在儿时的记忆里,chuī鼓手是属于三教九流一类人物的,即使十分穷苦的庄稼人也不愿将自己的子弟送去挣这种不光彩的钱。chuī鼓手活着不能与正经庄稼人通婚,死后不得葬入宗族的官坟。解放后,这些陈规陋俗早已打破,chuī鼓手作为一种职业存在不灭。可女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弄这号营生,还没有亲眼看见过。

 被市民、农民和拖着长布的孝子围在中间的,是十数个年龄相差甚远的一班乐人,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件乐器,铙、钹,边鼓、板胡、二胡、梆子等。那位女乐人背对着我,短发,浑实的肩臂,雪白的短袖衫。她正用毛巾擦汗,衣领湿透了。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似乎预感到一点什么,就从人堆的外围转到她的对面,从男人和女人的头上看过去。她正好放下毛巾,抬起头来。唔!珍珠,果然是她,我的学生,印象里比较深的珍珠!这是实在没有料到的事。

 她坐在那里,坦然而又庄重,没有羞怯,大约早已习以为常了。任前后左右围观的男人指指点点,纷纷议论,她似乎一概听不见,不予理睬,也不看任何人,只听着班主小声暗示着什么。梆子“嗒嗒”一响,板胡悠扬的音乐跟上来,下一折戏又开始了。

 我立即转身走开,许是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听珍珠唱戏,许是怕珍珠偶然看见我会使她难堪。心里却不知是一股什么味儿。

 星光灿烂,月色朦胧,小河两岸的杨柳现出山峦一样的轮廓,发出轻微的哗响,稻田里的青蛙在悠悠地叫,萤火虫一闪一闪,微微的河风从河道上chuī下来,夜是这样静,陇海路上东来西去的列车隆隆驶过,夜更显得静谧了。我坐在柳树下,看着星光粼粼的河水,点燃一支烟……

 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胖胖的紫红的脸膛,两只黑乌乌的大眼珠,活脱就是两颗晶莹的宝石,这是田珍珠。她是班长,又兼着学校文艺演出队队长,舞蹈和歌唱,都是学校里拔尖的。尤其是她表演的秦腔清唱,音色纯正,韵味悠长,学校附近村庄喜欢秦腔的农民,听过她的演唱,是很受欢迎的,热心地议论,说有这样好的嗓门,应该到剧团去。

 我曾试探过,她说她爱念书,不想去做演员。我很赞成她的志向,因为她不光擅长演唱,学业也很好。

 记得有一天后晌,放学了,她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研室,放在我的桌案上,敬过礼,就把书包往后一甩,走去了,刚要出门,坐在门口办公桌边的李老师挡住她:

 “珍珠,不要走!”

 她站住。宝石似的黑眼珠盯着李老师,“有什么事呀?”

 “唱一段戏!”李老师笑着说。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回头看我一眼,似乎在问,唱不唱呢?

 李老师是个秦腔迷,自己就会拉板胡,说时已经从墙上取下板胡来,调着弦。

 郑老师是刚从师大毕业的青年教师,也笑着凑热闹:“已经下班了,该活动活动,娱乐娱乐了。来啊!”

 我笑笑,“唱吧。”

 珍珠放下书包,大大方方站得舒畅些,问:“唱什么,《山花烂漫》?……”

 “唱《游guī山》里《藏舟》那一段!”李老师点出戏名来。

 “那是老古董,现在不准唱!”珍珠说。

 “没事儿。”李老师坚持说,“放学了,谁也听不见,我们一听就完了。”说罢,已经拉响板胡,开始了悠扬的“过门”音乐。

 珍珠唱起来:

 耳听得谯楼上起了更点,

 小舟内,难坏了胡氏凤莲。

 ……

 我对秦腔没有特殊的爱好,听听也觉得挺合兴味,不听也无不可。珍珠这段唱腔的韵味,我是从李老师入迷的神态里间接感受的。他歪着头,闭着眼,拉着板胡,从脸上的表qíng看,已经忘记自己是坐在一所乡村中学的语文教研室里了,大约已经随着渔家女儿胡凤莲细腻的心理抒qíng,进入月光下的河边小舟之上了。

 珍珠唱完,弯腰深鞠一躬,背着书包跑了。李老师睁开眼,屋里只有绕梁的余音。他明显带着戏瘾未足的遗憾,怏怏地松了板胡弦索,挂在身边墙壁的钉子上,感叹着:“这女子她爸她妈都是老实巴jiāo的农民,她却会唱戏,真是天生就的……”

 这样的事在我心里本来留不下任何记忆的。可是,随之而来的一场运动把它冲刷出来,竟然成为终生难忘的一件憾事。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铁帚之下,举世混沌。笔枪舌剑,唾液溅飞。为了生存,就得杀戮。教师们全都失掉了往日里文质彬彬的风度,自相残杀,企图洗清自己,把一切能抓到的脏物秽什抹到别人脸上去。中学生们理论有限,拳头出手比文章出手自然更方便些。为了躲避学生的拳头砸到自己的头上,于是就有人给学生把方向和目标指向与自己毗邻的窗户……

 我被第一个推到斗争台上。

 李老师出面揭发我培养黑苗子,唱才子佳人,到处放毒。似乎不能理解,这却是事实。人在非常的生活环境里,会突然亮出你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面。小郑也出来作证,他和他结成同盟了。现在,李老师点出田珍珠,要她揭发。三人证guīguī是鳖了。

 珍珠站在班级的混乱的队伍中,我不敢抬头,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李老师催促了几次仍不见珍珠走上台子来。

 学生中有人呼起口号:打倒保皇派!

 我盼她走上台来。因为对我已经是无所谓了。即使珍珠不承认,也不能使我免罪。我倒是盼她尽快解脱,她是学生。

 台下一阵骚动,嘘声、骂声轰轰而起。我悄悄偷眼一扫,田珍珠从cao场上的人窝里挤出来,夺路奔逃向校门口去了。cao场上一阵一阵“打倒保皇”的口号声把她轰走了。

 她大约再没有到学校来。

 李老师得意的时间也不长久,又被别的老师和学生攻倒了……他和我一样,由学生监押着,在附近农村qiáng迫劳动改造。

 翻了一天稻地,我觉得浑身的骨节似乎都松动了。在农民家里喝了一碗包谷糁,躺在村外打麦场的场房里的麦糙地铺上,一动也动不了。李老师比我年龄大,身体更差,仰面躺着,半张着嘴,微弱的灯光(十五瓦灯泡)下,那张脸活像一张死人的脸。他比我更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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