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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51)



 尤志茂的好女人洗刷过锅碗,从门里出来了,解下围腰,在台阶下拍打前胸和后襟的灰尘,噼噼啪啪响着……四十出头了,胖胖儿的身材,墩墩儿的个子,胸膛高高儿,屁股蛋圆圆儿……她拍打gān净,领着女儿莲莲到后边的窑里去了,此后就不再出来……和这样贤惠而又温存的女人睡一辈子,尤志茂前世给神烧过碌碡粗的香吗……和这么好的女人在一起,就是流落街头,头垫佛脚睡庙台,大约心里都是甜蜜蜜的吧?尤喜明想着,触景生qíng,一种无法摆脱的空虚和孤独袭上心头,他即使睡到金銮殿里,心里能有人间的温暖吗?哎哎!由于运动过去了,尤家村不开会了。社员们又是白天上工,晚上睡觉。运动后出现的复杂的人事关系,很少有人串门对闲话了。尤代表现在住在村子中间,出出进进街巷,大人小孩都不理他,年轻女人们见他过来,故意转过脊背来……运动完了,革命凉了,尤代表也不兴时了……

 尤志茂从柿树下站起来,背着双手,缓缓走过院子,进入对面的厢房了,“吮噹”一声关了门。夜更静了,尤喜明叹一口气,从窗口上转过脸,溜进被窝,眼皮发困发涩,一切美妙的想象只有托梦了……

 窗下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夜深了,是谁在走动?尤喜明睡意全消,爬起身来,从窗fèng看出去。

 一丝膝膝的月光,隐隐绰绰看得见小院里的柿树和柴禾堆的轮廓。有个人朝院里走进去,肩上扛着半口袋粮食,轻手轻脚走到窑门口,把口袋放下来,靠放在门框上,转身又走出来。走过窗口的时候,尤喜明认出来了,竟是贫协主任尤福来。

 “贫协主任,你gān的好事!阶级立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尤喜明早已气从心起,这个抢占了他的gān部位置的尤福来算什么东西!斗争尤志茂的时候,他出过什么力,能比得上尤喜明吗?结果却把贫协主任的位位占去了。他在心里骂:“怪道在没收财产时,尤志茂被分了个盆gān瓮净,现在还有得吃的,原来有人偷偷儿相赠呀!”

 尤喜明轻轻拉开门,从对面传来尤志茂沉重的鼾声。他走到窑门口,窑里寂然无声,那个好女人和她女儿正在梦中。他提起那半口袋粮食,一摸,是碎颗子——麦!他蹑手蹑脚走回屋子,关上门,解开来,那huáng亮亮的麦粒里夹着一个纸条:

 “分得你的粮食,我吃不下去。”

 “丧失立场!”尤喜明在心里喊,“你贫协主任给地主分子退回胜利果实,是什么立场?和谁穿连裆裤?和谁坐在一条板凳上?”

 应该把粮食放回原处,保持现场。立即把治安主任,党支部书记叫来,看你尤志茂咋说?看你尤年小子,见了我还敢瞪眼不瞪?看你贫协主任尤福来怎么下台?

 他抓住口袋,想重新结口的时候,那huáng亮亮的麦粒却从眼睛里拔不出来了。何必呢?神不知,鬼不觉,凭空里拾得七八十斤麦子,不是美事吗?细粮仅够磨一套了,今冬明chūn,年下节下,光喝包谷糁子怎么受得了!他提起口袋,朝装麦子的那个已经空空的柜子走过去,心里的火气早已烟消云散了,“你尤福来吃不下去,我尤喜明能吃下去!天天晚上有人来送,我就能过个好年了。”

 走到柜子跟前,尤喜明又犹豫了:如果把这半口袋麦子扛到公社去,放到安书记面前,他会怎么说呢?尤喜明和尤福来,谁是革命的,不就对比明白了吗?说不定贫协主任这个位位得让给他呢!也许会受到奖励,说不准还会在报上扬名哩!傻瓜傻瓜,怎么能贪图半口袋麦子而失此良机呢!

 尤喜明主意铁定,重新扎好口袋,忽地一下扛到肩上,反身锁上门,扯开大步,走过沉睡的街巷,出了尤家村,踏上通公社的大路。他走着,格外有劲,在睡梦里的尤家村人,明天早晨,你们一揉眼起来的时候,就会听到一个爆炸xing的消息……

 “好吧,你把粮食放到这儿,回去休息吧!”安书记听完尤喜明的汇报,平静地说。

 尤喜明心里凉了。安书记为啥不惊奇呢?他苦心费力从尤家村跑到公社,半夜三更,十几里路,连一句赞扬的话都没有!阶级斗争被我抓住,送到你安书记面前,你却冷冰冰地不起兴儿!尤喜明好气馁!忽而一想,他明白了,安书记从尤家村撤走以后,被上级留在公社当党委书记,尤福来是他亲手安排下的gān部。现在尤福来投降了地主尤志茂,揭发出来,于他有什么光彩呢?噢噢,明白了!出门时只朝一边想,没想到另一边有丝丝蔓蔓的瓜葛呢!他后悔不该白白损失了送到口边的粮食。

 “好吧!你回去休息吧!”安书记催促说。

 “那好,这事咋办呢?”尤喜明不甘心,“阶级斗争,尤家村特别复杂,我住在尤志茂对面,是前沿阵地。安书记,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问题由组织处理。”安书记仍不起兴,“处理以后再告诉你。”

 “我也要参加这场斗争!”尤喜明说。

 “需要你参加时,再通知你。”

 尤喜明听得出来,安书记厌烦他,不过想快点哄他走开了事,他反而更热qíng地说:“我等着!你啥时通知,我啥时候来!阶级斗争咱不马虎!”

 尤喜明回到家中,等了一周,又等了十天,眼看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安书记的通知,也没见开斗争尤志茂的大会,也没见撤换尤福来的贫协主任职务。他急了,实在急了!得去问问安书记,阶级斗争还要不要天天抓?

 他真的去公社了,走在十字路口,碰见了安书记,正骑着车子,到坡岭上几个大队去检查生产呀!

 “安书记,那个案件怎么处理?”

 “什么案件?”

 “尤福来给地主分子送粮的案件。”

 “那事……不是案件。”安书记淡淡地说,“我已经处理过了。”

 “我一点不知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尤喜明难受了,安书记和他说话这么难听。他咬住问:“咋样处理的?”

 “批评教育。我和尤福来谈了,他认识了。”安书记平静地说着,舌头一转,反而批评教育起尤喜明来,“喜明同志,你也要注意参加生产劳动哩!”

 “我接待参观的群众,从早到晚……”

 “要是人少了,有空到地里去,参加劳动。”安书记说,“要注意群众影响,我听到不少意见呢!”

 听着安书记肯定的口气,和那讨厌的神态,尤喜明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走了。

 参观的人也少了,寂寞的日子又开始了。

 这天早晨,他突然从隔壁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什么文化革命开始了!他的心猛烈一跳,不由地把胳膊抡起来,走路也有劲了。他暂时还弄不清,这场运动弄啥呢?又要收拾谁呢?文化革命,那是文化人的事,农村搞不搞呢?他想着,走着,走到街巷中心的十字口,最好农村也搞,有运动才热闹!最好搞成……

 分得尤志茂的麦子已经吃完了……这回真的搞起来,该吃谁的呢……

 1980.11灞桥

 洗刷了锅碗,收拾了屋子,哄得小外甥睡着以后,玉蝉提上竹篮,上街去买菜。

 背巷里人也这样稠,不小心着就撞碰了肩膀。那个穿得花里胡哨,打扮得油头粉面的万货,明明是故意碰的!讨厌!

 菜店里的水泥地板上,提着一堆失掉了色泽的秋茄子,老冬瓜,正是蔬菜生产的脱茬季节哩!家乡的青山坡上,秋茬苜蓿正鲜嫩吧?小蒜大概还没有抽苔儿,那味儿比韭菜还鲜……

 对过那家水果店门口,男男女女围塞满了。玉蝉走到跟前,唔,红枣上市了!多好的鲜枣儿……俺枣林沟的枣儿也该红了吧?层层迭迭的青山,一眼望不透的青葱葱的枣树。蒜瓣一样繁的红枣,压弯了枝条。社娃哥正在摘枣儿哩吧?他的红枣一般淳厚丰润的脸膛,正喜得笑哩!他生她的气吧?肯定……

 一颗颗水灵灵的绿红枣儿从售货员的秤盘滚进她的竹篮,玉蝉退出身来,心还在扑扑地跳着。多美的枣林沟……

 “蝉儿——”

 好耳熟的声音!玉蝉抬起头,在人流里寻找呼叫她的人。

 “蝉儿——”

 多亲切的声音!在水果店的偏门口,她瞅见了玉山叔那张柿饼脸,正喜和和地笑着,扬起吊着黑色羊皮烟包的长杆儿烟袋,向她打招呼哩。

 “大叔,你进城做啥来咧?”

 “送枣儿。”玉山叔用下巴指着拥挤的水果店柜台,自豪地笑着说,“那儿卖的,就是咱们枣林沟的枣儿。”

 “噢!怪不得,我一尝这味儿……就很熟!”玉蝉儿说。

 “能尝出咱的枣儿的味儿吗?”

 “能!我一口就尝出来!”玉蝉说,“我刚才还想,这多像俺枣林沟的大枣儿呀!果真……”

 “昨日开园摘枣,我就给你挑了一兜儿,全是jī蛋大的,准备今日进城给你捎来,临了记不清你住哪条巷……”玉山叔说得好动人。

 “你还记着……我……”玉蝉儿突地觉得心里灰溜溜地,不好意思地说。

 “记得!你在咱枣林沟出了不少力,怎么不记得!”玉山叔大声肯定说,口气十分热诚,“自打枣儿有了味,我跟社娃一天不知念叨你几回哩!”

 “我不信!”玉蝉撇着嘴角,“不骂我才怪哩!”

 “噢哟!蝉儿,你真是屈了叔的心,也屈了社娃的心!”玉山叔睁大笑眯眯的眼睛,噘起留着小胡须的嘴唇,似乎很伤心地说,“你可真是屈了俺的心……”

 “我是说……他……”玉蝉轻声说,不由地脸热了,用眼瞄着玉山。

 “他——社娃?”玉山叔明知故问,象猜着了玉蝉的心思,摇摇头,更肯定地说,“他呀,比我还念叨得多哩!”

 玉蝉的心又一热,羞涩地低下头。他怎样念叨呢?念叨些什么呢?

 “你不知道,你刚走那一向,社娃结眉苦脸,整日没个笑影。一个人钻进枣林沟,闷住头gān活儿,不和我照面……”玉山叔用显然夸大了的口气,说得很动qíng,“我真担心他会闷出病来,就把他叫出沟来,坐下,说宽心话……”

 “我才不信哩!”玉蝉心里象有个小毛虫虫在蠕动,口里却故意说出相反的话来。

 “你不信?”玉山叔的柿饼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前日,我到医院去,他还问你……”

 “医院?他在医院做啥?”玉蝉奇怪,忙问。

 “噢!你还不知道,社娃住院咧!”玉山叔难受地说。

 “啥病?”玉蝉吃惊了。

 “肚里疼……”

 “肚里疼也住院?”

 “疼得好凶!疼得社娃在地上滚……闭了气!”

 “啊——”玉蝉惊得脸上变了色,“啥病这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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