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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短篇小说集_陈忠实【完结】(77)



 田支书打断刘主任的话:“那你还给马主任答应,批斗老七?”

 刘主任释然一笑,不屑地说:“让他等着我给他写报告吧!好好儿等去吧!”

 田志德睁大眼睛;“你哄他?”

 “对那个货,不能多粘!越粘越麻烦!哄得他快点滚蛋,耳目清静。”

 田支书还不放心,啰啰嗦嗦:“那人家再追问这事?”

 “你甭管,我应付。我耍他小子像耍猴!”刘主任说着,拍着老支书的肩膀,深qíng地说:“你看得对,谁在田庄批田老七,谁就要倒霉!”

 田支书忽地也动了感qíng,惋惜地说:“俺俩在田庄搭手办事多少年,我不知他啥人品吗?好人!能gān人!他当支书,坐阵,稳得很哪!咱不是帅才!咱光能gān!现时叫我在田庄坐阵,我才知道我不是帅才……”

 这当儿,门口走进一个人来,我一惊,实在想不到,竟是志良叔。

 他的脸上很明显地呈现着愧色,一进门就对刘主任说,“事qíng怪我……”

 刘主任瞪起眼:“怎么怪你?”

 “我要是不撂套,七叔也不会写纸条,哪来这场……”

 “算了吧!伙计!谁想听你的忏悔!”刘主任的脾气真怪,xing格生动极了,“回去吧!给老婆抱娃收jī蛋去吧!这儿是是非之地啊!”

 我真替志良叔难为qíng,这刘主任咋是这样给人做思想工作啊!全不象电影上演的:坐在树下,正儿八经……

 志良红着脸,不好意思笑着:“你甭酿制我!刘主任!我来寻你,就是想说……要是社员同意,我……gān……”

 实在出人意料!想到我和田支书到他家那一回,他的话说得多难听啊!

 刘主任哈哈一笑:“你不怕再挨挫吗?”

 田支书惊喜地笑着,说:“志良,你这算做啥?‘闹本县’嘛!”

 “不!我今晌午听说七叔写纸条的事,连饭也吃不下!我对不住他的培养!他背着黑锅,想的啥?我挂着党员的牌子,想的啥?愧心……”

 “好了好了!”刘主任说,“这才算说了一句人话!”

 刘主任哈哈一笑,感慨地说:“志德!还是人家老七厉害。你看嘛!志良不gān了,给你赌咒发誓不gān!我给人家做工作,也没说服得下。老七挨了县上马主任一顿批评,志良跳起来上阵咧!你说,谁厉害?老七厉害?背着黑锅,还在田庄的事业里,起着榜样的影响的力量,厉害不厉害?”

 田志德老汉笑了,说:“老刘,你看,经过七七四十九,一难又一难,志良上了阵,俺的班子又齐全咧!趁这机会你今黑给俺开个会,给大家鼓鼓劲儿……”

 “好!”刘主任满口答应,又悄声说,“今黑,咱们先去看看老七。你们敢去不敢去?”

 志良笑说:“我从不把他当富农看!在他家进进出出,家常便饭。你是公社的刘主任,你不怕落罪名,我们谁怕?”

 志德老汉也笑了。我这时才看见,一直笼罩在他脸上的忧愁的神色,烟消云散。我这才听到他一声gān脆的、充满自信的调门:“走走走!咱几个人一搭走!”

 1979.8小寨

 腊月里,深更半夜,正是庄稼人棉被热炕睡好觉的时分。南寨大队党支部书记常克俭,猛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接着就听见街门外传进来粗重的呼叫声:“老常!老常!”这声音太耳熟了,是大队长吴登旺。家伙!刚才开毕大队委员会扩大会议,把chūn节前的工作包括社员的生活都作了安排,有啥紧事等不到天明!这样想着,他已经穿好衣裳,同时把脚往棉鞋里塞。他赶紧应了一声,再晚一会儿,那个小土门楼会给xing急的家伙用拳头砸倒的!

 他拉开街门,黑漆漆的门口,看不清大队长的脸色,只有他的烟锅一闪一亮。不等常克俭开门,吴登旺就亲昵地抱怨:“说你xing凉,真个xing凉!把我在门口能冻失塌!你起来还缠裹脚布吗?”

 进得里屋,常克俭坐在方桌边,摸出烟袋、烟包慢慢装烟。他不招呼大队长,他们俩在南寨共事二十多年,他进大队长吴登旺的家,吴登旺进他常克俭的家,都跟在自家屋一样,饿了在笼里摸蒸馍,渴了取暖水瓶倒水。事业把这两个年龄相差不多,而xing格截然不同的人联结在一起,至今肝胆相照,信任无惑。二十多年里,还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某一年老常被罢官了,某一年大队长被人推倒了,文化革命初,他们都一同靠边站了!南寨能出来说话办事的人都显示过一番,结果人们又不得不把他俩推到南寨的主要岗位上来。他们的共同感觉是,无论风霜雨雪,双方都没有做过对对方昧良心的事,无论自己当时承受着如何的压力和可能发生的最不好受的结局,都坚持是啥说啥,有啥说啥,既不包庇,更不栽赃!有了这一点,就使他们俩能畅快地说话,畅快地商量事qíng,畅快地工作,而不用花提防对方那一份心力,人在恋爱的时候,总希望找着和自己胜格合得来的配偶;人在自己工作的单位,也希望遇着一位和自己xing格差不多的同志。可是,南寨的书记和大队长,xing格相差太远了!老支书蔫不拉踏,很少有失急慌忙的时候;大队长却是个“紧三火”;长相也差得远:老支书瘦小,背有点驼,一双眼里温厚多于严厉,大队长长得腰粗膀宽,立眉虎眼。这两个紧xing子和慢xing子的共产党员,却觉得谁也离不开谁,用吴登旺开玩笑的话说:“老常哥,下辈子你脱生个屋里家,我娶你!定下咧!”

 这时,吴登旺拿起捅条,把封严的只留一个透气小孔的砖盘火炉戳开,顺手从桌子上的搪瓷茶盘里拿起装茶叶的小铁盒,对着套间故意问:“老嫂子!茶叶在哪达搁着哩?”常克俭的女人在屋里嗔怒的回答:“还不是在老地方嘛!”吴登旺做个鬼脸,滑稽地一笑:“噢!我当你睡着咧!你把被子盖严噢——”

 常克俭哑然失笑。这家伙,肯定是什么事儿办得顺利,正在兴头儿上,你看眉眼里那个得意劲儿嘛!看着自己的同志热心集体事业,qíng绪饱满,他的心里特别舒畅。他的清瘦的脸对着大队长,泰然而温和的眼睛催促对方:说你的好事吧!

 压抑了半宿的火炉一经捅开,蓝色的火苗呼呼窜上来,格外欢快地跳跃着。吴登旺把水壶支好,这才坐下,得意而神秘地说:“北寨俩人在咱村借粮来咧!叫我给逮住咧!”

 “噢!这事——”多少有点出乎常克俭的意料之外,他眨着眼,说,“就这事,你也等不到天明,半夜三更,冷熊砸门……”

 “好事!大大的好事呀!”吴登旺从炉边站起,牢骚大发:“我明天把这两口袋粮食,给北寨那个王样板背一袋,再给公社那个‘鸽鹁客’——韩主任一袋!我问他,你北寨是样板队,唱戏唱得美,编诗编得多,墙上贴得花,广播上扬,材料上登,你王样板到处介绍经验;现时,你的社员到俺‘黑斑头’南寨来借粮做啥?你韩主任大会小会刮俺南寨,咱俩的鼻子幸亏有骨头,要是ròu囊子,早叫‘鸽鹁客’给刮平了!我要问他,你刮俺不学北寨,说俺是‘唯生产力论’,只拉车不看路,这咧那咧一大堆;叫俺学北寨的啥?学他们虚报产量,完不成公粮扣社员口粮吗?让俺社员学北寨社员靠借粮买黑市粮过活吗?”

 常克俭仍然捉着烟袋杆,长着一溜黑胡须的嘴和鼻孔里同时悠悠冒烟,轻淡地说:“这何必要你背上粮食口袋去问他!咱早都料到这一步——瞎子也能猜摸到这一步!”

 “我把北寨人借粮的口袋给他背去,看他给我说个啥!”

 “嗨呀!好我的伙计呢!这还用得着你问嘛!”常克俭不屑地说,“韩主任早就敞开说,‘宁要低产的社会主义的北寨,不要高产的修正主义的南寨。’你再问啥吗?”

 “鬼话!”吴登旺气愤得脸红了,“弄得jiāo不起公购粮,让社员东跑西颠借粮、买粮,还是社会主义?俺南寨年年超jiāo公购粮,社员吃得饱,倒成了修正主义?啥嘛!啥球道理嘛!”

 “啥道理?颠倒子道理!歪歪子道理!现时就兴这!”常克俭说,“不要发牢骚了吧!伙计!说说事qíng怎么办吧!”

 吴登旺象泄了气的皮球,拉长声调说:“那好吧,让北寨人跟上王样板和‘鸽鹁客’,享他们没粮吃的社会主义的福去吧!咱们——”登旺又来了劲,优越地说,“咱甘当咱的‘黑斑头’!咱今晚的会一开完,分给我的工作,我安排了一下,几个小队队长劲大着哩,赶腊月二十,全部结束平地任务!我跟饲养员老大说了会议jīng神,今年要多杀几头猪,老大高兴死了,说明天就加料,赶腊月二十六八,正好追肥!好哩!咱杀猪过年!……”

 “好咧!不说那些了,刚才会上安排过的事就不说了。”常克俭打断吴登旺的话。显然,吴登旺没听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就直接提出来:“北寨人没吃的,年怎过呀?日子怎过呀?”

 吴登旺睁着虎眼,直愣愣看着常克俭,吃惊不小!他忽儿眼睛一眯,脖子一仰,哈哈笑起来,笑毕,说:“叫寨人过不了年,要你南寨支书同志cao心吗?让他们朝‘鸽鹁客’要去嘛!哈呀,你是铁路上的警察管到西安钟楼下了——管得宽过余罗!”

 “不宽。伙计!”常克俭说,“你知道不?北寨有人在咱南寨借粮,怎么借呢?今年借一斤包谷,忙后还一斤麦子;还有掏高价买的,你看这问题是个啥问题呢?咱该管不该管?”

 吴登旺说得很gān脆:“开个社员大会,宣布一条,借啥粮还啥粮咱不反对,谁要是粗粮换细粮,卖高价的话……”

 常克俭笑着摇头:“粮食政策谁不知晓?可没啥吃总得想法子喀!北寨人掏了高价,南寨人得了高价,都不吭气!你逮住都说借的!没一个人承认是买的,换的!咱的社员弄这号事,管不管呀?”

 吴登旺闷住了,这是实际qíng况!他烦躁地说:“北寨胡整,弄的咱也不得安宁!”

 “也能看出咱思想上的毛病,咱的工作没做好哩!”常克俭告诉吴登旺,北寨社员到南寨买粮借粮的事,前几天他就发觉了。先是亲戚到亲戚家来借,熟人朋友到熟人朋友家来借,后来就出现了经济宽绰的人来买,手头紧的gān脆咬住牙借一斤包谷还一斤麦……他想在社员里头进行一番教育,订一条制度卡严吧!好了,你说这不对,他不卖不借了,北寨人还是要跑其它队或渭河北去买!这是社员吃饭问题,你当gān部能不管吗?现在才jiāo上腊月,离明年收麦早着哩!开过chūn,到三四月青huáng不接的时节,qíng况会更严重!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这个麻烦事,一个共产党人最赤诚,最人道的想法形成了,就是拿出南寨的一批储备粮来,借给北寨。这办法,他首先考虑的是南寨人要骂他,gān部也会发生争执,大队长就是头一个绊子!再者,北寨肯定不会接受,王样板硬着头皮顶着社员的恶骂,两眼还看的是韩主任奖给他的奖状,能好意思接受南寨的粮食吗?前日北寨三队队长刘步高和他透过想集体借粮的意思。他想先跟大队长jiāo换意见以后,再和其它gān部商量,再让社员讨论,一来教育本队社员,不要趁北寨社员有困难,咱倒去发财,二来是大事,要经社员们同意。想到这儿,他说:“你和他们赌气做啥?过年该吃十斤ròu,韩主任不会少吃一斤!受害受苦的是北寨,北寨的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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