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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_陈忠实【完结】(3)



 美中不足的是,新媳妇有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缺点。老人顺着舌头告诉儿子,新媳妇的针线活计太差迟了。这是一般乡村女人的本能呀,她却不会!

 “唔……”景荣老五从嘴里拔出旱烟袋,笑眯眯的眼睛里顿时散了光,不会fèng衣联袂的女人,对于一个农家来说是太叫人遗憾了,“那……会不会纺线织布呢?”

 “不会。”母亲曝着嘴唇,现出鄙夷的神气,“锅上灶上也不行,连好一点的饭食也做不出来。”

 “唉唉!”景荣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地嘘叹起来,“我怎么就遇上了……这号笨熊呢?”

 “甭愁,荣娃。”看见儿子灰心丧气的样子,母亲立即反转来宽慰儿子。儿媳妇虽然有令人遗憾的缺陷,她却压根没有弹嫌厌弃的意思,穷人家娶个媳妇容易吗?“妈十年八年死不了,就不能叫你屁股露在外头,fèng联补袂,纺线织布,有妈哩!”

 “唉……”景荣又叹一口气,摇摇头,担忧地说:“我能靠你一辈子?”

 “赶妈闭眼的时光,就把她教会了。”母亲宽厚地说,“听说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爷整年在地里做庄稼,倒把女儿家的针线手艺荒废了,可怜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谅的,可怜人呀!景荣老五想到早逝的父亲,自己十五六岁就承担起一个庄稼汉子应该付出的全部艰辛,心动了,再不唉叹自己遇到一个笨熊了,问母亲,“她现时还能学会吗?”

 “能,怎么不能呢?”母亲和悦地说,信心十足,“我权当是给自家女儿教针线……”

 chūn夜短暂。景荣老五和梆子媳妇亲亲热热睡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就赶往渭北弹棉花去了。梆子媳妇不会纺线织布的缺点,他连提说一句也没有。

 半月后,下过一场透雨,他赶回家来,该当收墒糖耙留作棉田的空闲地了。河川里杨柳泛绿,麦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糙萌生了。

 从河川的土路上望过去,沟坡下的三角洼地上,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叉开双腿,踩在耱上,一手牵着套绳,一手抓着huáng牛尾巴,正在景荣老五家那块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那姿势,洒脱得完全像个熟练的庄稼把式。景荣老五惊呆了,远远地瞧着他的不善长针线活计的梆子媳妇,心里一热,快步奔过去了。

 “你……”奔到地头,景荣老五心里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豪壮感qíng,“你歇下!让我耱——”

 梆子媳妇嗔笑着,故意显示似地响亮地喝斥一声huáng牛。huáng牛加快了蹄脚移动的速度,在景荣面前停下来。她装出嗔怪的神气:“你刚走半月,又跑回来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会耱地……”他笑着,憨厚地笑着,“我怕晒得墒缺了。”

 “单是为收墒棉田吗?”

 “晤……”

 “棉田误不了,你现在放心走……”

 “你……”

 媳妇瞧瞧四野,静寂无人,猛然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畅快地笑着,又跳到耱耙上,扯动套绳,吆着huáng牛走了。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huáng牛拽着她前进,她扭腰移脚,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忽然转过头来,甜甜地笑着:“你就坐那歇着,你走了远路……”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实地串游到更远的乡村里去弹棉花,挣钱了,不必cao心家里那三五亩薄地的庄稼作务了!她倒是有这一手长处!

 转眼三年过去了,新媳妇变成了旧媳妇。虽然免不了梆子老太的称谓,但谁也再无兴趣去看她的脸长脸圆了,似乎倒成了一个亲切的称谓;即使她不会女儿针线也早已成为过时的新闻,会像男人一样作务庄稼亦被众人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她像一片普通的树叶夹生在绿叶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窝里,生活着。

 这时候,不知谁家女人终于把奇异的眼光从她的脸上转移到腰里——没有鼓起来的迹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抬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庄稼院门楼下,少则一二年,多则三四年,那新媳妇就会在奶下吊着个娃娃,在村巷里出出进进。梆子老太过门五个年头了,腹部平平。一个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传播——

 景荣老五家的梆子媳妇不开怀!

 母亲早已担着这份心。她心里焦急,担忧,又不便于直问,直到这个传言灌进她的耳朵,才决计不让儿子景荣常年在外乡揽工弹棉花了。宁可日月过得更清苦些,但愿小院里早日听到新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景荣老五顺从地回到梆子井,把弹花弓挂到墙上去了,只是在临近村庄里做点零活儿,晚上赶回家来,和他的梆子女人厮守在一起。整整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征象出现,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终于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吗?”

 她难为qíng地低下头:“我感觉好好的嘛!”

 一家人开始张罗给她治病,母亲顶cao心了。景荣请来十里堡镇上的老中医先生,又拿出一石麦子,把钱全部买成大包小包的中药,由老母亲亲手熬成汤水,灌进她的喉咙,却仍不见有丝毫的变化。庄稼人是宽厚的,热心的,一当证实景荣婆娘确凿不抓养娃娃的不幸时,全都变得异常热心关照了,不断地有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进小院来,神秘地向景荣一家举荐灵方妙药,单方验方。红公jīròu啦,公猪ròu的药引啦,外加三五样怪癖的中药啦,老母亲已经开始内心惶恐,日夜cao心弹花匠家的后继人大事了。凡有推荐,尽皆一试,不怕花费铜元和麻钱,催促已经有点不大耐心的儿子,到处搜寻购买药物。而她呢?无论把什么灵丹妙药吃进去,仍是依然故我,毫无变化。老母亲急得束手无策,对一切药物神医渐渐失去信心,最后引着媳妇,到近处远处的神庙古寺,求拜起娘娘神灵施子赐福……

 她的腰似乎更细,臀部也尖削起来,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趋像一只梆子了。

 十余年过去了,景荣老五不能不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遵照母亲辞别这个家院时的临终嘱咐,抱养了别人一个女孩子,继之又抱养了一个男娃娃……总不能绝后哇!

 两个不是亲生的儿女和他们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这时候,胡景荣和他的梆子女人,从他们满意又不满意的生活里扬起头来,聆听一个陌生的名词:解放了……

 由于土地的重新分配,由于彻底gān净地废除吸吮庄稼人骨髓的苛捐杂税,由于人民政府颁布发展生产的政令,由于提倡男女平等,尊重女权,由于风调雨顺 梆子井解放后三四年间发生了 首先是经济上随之是jīng神上 惊人的变化。一幢幢新瓦房在荒园空院中撑起来了,一匹匹高脚牲畜从十里堡集镇上牵回村庄里来了,一个个光棍后生喜盈盈娶回新媳妇来了。梆子井村前的河川里,时时可以听见庄稼汉子粗声豪气的 乱弹 调儿。
 景荣老五更是雄心勃发。他对老婆不能生儿育女早已死心,抱养的一双儿女填补了jīng神上和感qíng上的缺憾,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时时刻刻在激发他大gān一场的雄心。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世道呀!不怕财东欺侮,不怕土匪打家劫舍,不怕拉兵卖壮丁,不怕军马糙料捐税 景荣老五心里说,庄稼人现时还cao什么闲心呢?啥啥儿闲心也不用cao念了!只有一样:劳动生产,过好日月!在这样好的世道里,谁要是过不好日月,还弄得缺衣少吃,就不会引人同qíng反而要遭到唾骂了。
 他分得一亩坡地,半亩水田,连同自家的土地算一起,有五亩地了。他把这五亩旱地和水田的庄稼,完全放心地jiāo给梆子老太去务弄,自己重cao旧弓,几乎一年四季都串游在熟悉的渭河北岸的棉花产区的乡村里。 嘣嘣嘎 嘣嘣嘎 光滑的枣木弹花弓,在他怀里弹出流水般的音乐。直到他的腰包胀满,才在夏秋两季收获和播种的时月赶回梆子井村来。他心里有自己的算盘:先攒钱,后置买土地,人民政府的纸制钞票,再不用担心贬值罗!一般庄稼人手里有钱了,总是急于买地。他不急,想想吧,他买下的土地稍一多,梆子老婆就务弄不过了,就要把他的手脚拴到土地上去了,很难出门弹棉花挣钱了。他要攒钱,先盖一座三合院瓦房,住得宽敞舒服,再不必担心yīn雨天漏雨滴水了。等到养子长得能扶犁耕地的时候,置田买地,那时他将是一户殷实的庄稼院的主人了。
  各家有各家的打算,咱有咱的计划。 景荣老五把他与众不同的打算,给梆子老太亮了底儿,自信地说, 你只管给咱把家管好,我在外乡弹棉花就放心了,甭看人家做啥!
 第二天,留下一厚迭人民币,jiāo给梆子老太去保存,他背起弹花弓,雄赳赳地走出家门,又走出梆子井了。
 收割麦子以前的漫长的chūn季里,小河川道两岸的乡村里,呈现着农闲时月的和谐景象。锄罢麦子以后,田间就没有什么大的活路了,棉花种得很少,整地花不了多少工夫,男人们各自寻找挣钱的门路,进城做工或者串游到外乡卖手艺去了。女人们从纺车下忙到织布机上,准备一家人夏季的衣服和拆洗已经脱下的棉衣棉裤。整个梆子井村,纺车嗡嗡叫,织机夸哒响,和谐而又优雅的农家三月。
 梆子老太终于没有学会纺线和织布的技能。阿婆在世时,忙着领她到远处近处的山神古寺里去求神乞子,没有心思教她坐在纺线车前或织布机上学习纺线织布的兴趣了。阿婆去世以后,她只好学会了简单的fèng补手艺,勉qiáng可以给景荣老五和抱养的儿女fèng制针脚粗放(式样更谈不上了)的衣裤。她家的棉花,只好花工钱请旁的女人纺成线,再织成布,好在景荣老五一身好力气,弹花挣得不少钱,弥补了这个亏缺。
 新社会所展示出的新的生活秩序,给梆子井村所有的庄稼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带来了好处。经济上开始翻身,人权上再不受保长和财东的欺侮了,梆子井村那几个活得顶窝囊的庄稼人,也敢于走到村当中的大槐树下,笑吟吟地说闲话了。而仅仅在两年以前,这个大槐树下的这块显眼的位置,是保长和财东的领地,穷人们望一眼也要腿脚发抖的。好了,而后初晴不能下地gān活的时候,庄稼人聚集到大槐树下来,说笑逗趣偏闲话,下棋 纠方 láng吃娃 ,尽兴地玩了。
 所有别人能得到的好处,梆子老太和她的男人景荣老五也都得到了。可是 梆子老太不能生儿育女的缺憾却是无法解除的。虽然养子和养女已经高过膝头,毫不生分地唤爹叫娘,总不能融化她心里的那一块冰土地带。虽然阿婆已经过世,她依然忘记不了阿婆领她求神乞子路上的那种怨恨的眼光,令人寒心啊!虽然景荣老五现在雄心勃勃地挣钱发家,她却忘不了他在那几年间对她的冷漠和鄙视。她和人不一样呀!从她对自己也失去生育的信心以后,就自觉低人一头了!她在屋里和丈夫、阿婆说话,有一种无法克服的理屈气短的心qíng;在村里和老婆婆或小媳妇们说话,也是有一种无法排除的不如人的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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