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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先生_陈忠实【完结】(12)



 “二伯一辈子说话不会拐弯。”二伯直着脖子说,“你爸过去管家还管得住。而今管不住了,咋哩?新社会了嘛!他在家里想当家作主哩,人家公家gān部大讲大唱男女平等哩!所以,过去你爸在屋里说话,没人不服,而今就不服了!惹得他自己也是一肚子气……我说分了好!”

 “分了好!”我附合二伯说,“我爸那些管家的规矩,肯定行不通了,越往后越行不通。”

 “对!大侄子,你跟二伯看了一步棋。”二伯说,“比方说,政府派gān部到咱村,成天宣传说,要发展生产哩!你爸还是按照你爷爷在世时的主意,‘房要小,地要少,养头老牛慢慢搞。’不合党的政策嘛!我也不满意。这不,刚一分家,我就买下一头好母牛,一年生一头牛犊,就是半个家当……”

 二伯是个耿直的庄稼汉子,我一向很喜欢他,对他坦诚的说话也特别觉得实在。

 “做梦也想不到的太平年月!”二伯父说,“不拉兵,不收税捐,一年jiāo屁大一点公粮,庄稼人做梦也没敢想的好世道呀!大侄子,二伯说句结实话,而今谁再过不好日月,不光得不到邻里同qíng,反是要被人耻笑!咋哩?肯定是懒家伙!”

 我被他的憨气逗笑了,弟弟过来叫我吃饭。

 我回到父亲住的上房里屋,坐下吃饭、一碗清汤细面,十分可口,吃罢饭,我向父亲汇报了师范学校的学习qíng况。父亲也不显出惊奇,他大约对新社会的诸多变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淡淡地说:“人家新学堂那样教,你就那样学吧!反正,不管新学堂老学堂,总而言之一句话,还是韩愈说的,‘传道授业解惑也!’当学生,求学问,还是要记住‘业jīnggān勤荒于嬉,形成于思毁于随。’这话,新学堂不至于反对吧?”

 “学校里提倡努力学习,老师抓得很紧。”我说,“我们的学习还是很紧张的。”

 “紧张了好。”父亲说,“要成学问,不刻苦不行。”

 我问他分家后,忙得过来忙不过来。

 “屋里的事都有我撑着,你弟也行了。”父亲说,“你专心念你的书。记住,要处处留心,别胡乱张狂!”

 我的心一震。我在学校的生活状况,父亲显然还不了解,还在给我打预防针。

 “村子里有些人好张狂!”父亲鄙夷地说,“一个大字不识,满世界跑来跑去开会!有几个年青女人,黑天半夜跑着开会,张狂得要上天了!前日听说,那个杨发奎入党了!那么一个二杆子货,共产党居然看中那号人……”

 我的心里潜入一股冷气。父亲看不惯的人和想不通的事,我却在师范学校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于那些满世界跑着去开会的男人和女人的非难,令我反感,我听不顺他对这些人的讥刺。就劝他说:“农民刚刚翻了身,高兴……你可是别给人家泼冷水,别说风凉话儿……”

 “我说他gān什么?”父亲不屑地说,“我只看着这些人张狂,啥也不说!你——”父亲瞅着我,“在学校里,要慎行慎言!我看到村里这些人的疯张劲儿,才提示你……甭张狂!”

 我低头喝水,避开了父亲的bī人的眼光。

 “我给你写的那张‘慎独’的字,还记着没?”

 “记着。”

 “你去歇息。”父亲说。

 我走向自己的住屋。原来的厢房变成牛圈了,我的住屋迁到和父亲一墙之隔的上房西屋的北间。

 “先生,你喝茶。”我的媳妇说。

 “我自己倒。”我说。

 “先生,你洗脚。”

 “我自己一会儿再洗。”

 我坐下,还是接住她倒下的茶水。她坐在炕边上,又捞起鞋底儿,并不看我。我坐在椅子上,一时也没说话。我忽然想抽一支烟,尽管我从来没有尝过烟味儿,现在却很想抽一支烟。我对她说:“你以后不要叫我先生了。”

 “那……”她抬起头,旋又低下,“叫什么呢?”

 “叫我名字。”我说。

 “那像啥话?”她慌然说。

 “早就不兴叫先生了!”我说。

 “我在屋里叫。”她说。

 我不再坚持了,她对我的过分尊敬,甚至带着根深蒂固的畏怯,使我很难受。她自愧貌丑,又没有文化,那种卑怯的眼光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忽然想到田芳,那手按琴键给我一句一句纠正唱音的姿态,那在师范学校礼堂里唱《翻身歌》的动人qíng景……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像一道电光闪耀了一下,匆忽消失了,我自己也被震住了:如果我提出和她离婚,她会怎么样?我的父亲会怎么样?这个家庭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而且心qíng是那样急切,渴求立即回到那个温暖的集体之中去。

 短短的二十天寒假里,按照县宣传部安排得满满的演出顺序和路线,我们在乡下演出歌剧《白毛女》。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第一场演出,我就挨了一砖头。

 那个村子叫歇驾村。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打猎跑到这里,人困马乏,在此作过一段休息,进了午餐之后,就奔马追猎到终南山下去了。现在,歇驾村变成薛家村了,其实村子里连一家姓薛的人家也没有。

 薛家村住着一位县委的副书记,在那儿搞互助合作的试点工作,群众觉悟高,各项工作都是县上的一面红旗,第一场演出搁在薛家村,是理所当然的。在县委副书记的眼皮下,在这样先进的村子演出第一场,我们演出时的心qíng是不难想象的,认真极了。

 薛家村是个大村,又是一个行政村里的中心自然村。村中间有个年久历深的老戏楼,台下坐着或站着黑压压一片人,临近的房顶上,矮墙上,树杈上,全都趴着观众,这样大的场面,我心里真有点怯场。

 整个演出还是顺利的,群众秩序也很好,百十名民兵在维持着哩!事qíng出在《娘娘庙》那场戏里。当我(huáng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到娘娘庙里避雨,遇见白毛女,被白毛女追打时,台下骚动起来了,像雷一样滚动着“打!打!”的吼声。我已忘记了自己是徐慎行,我像huáng世仁一样胆颤心惊,假戏真作了。当我逃到台角时,我听到一声怒吼:“打这狗日的!”随之,我的腿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跌倒了。

 事态很快被民兵控制住了。我必须立即爬起来再逃,不然就给白毛女抓住了,抓住了就不好办了,剧qíng无法往下发展了。我看了一眼脚下的半截砖头,却没有站起来,慌急中,我用手爬着,逃进后台去了。

 演出结束后,县委副书记在台上和我们一一握手,他对我说:“你挨了一砖头,说明你演得像。这一砖头,是群众对你的最高奖赏!”他的生硬的陕北口音,使我觉得亲切极了。

 短短的接见之后,那些给我们管饭的社员已经拥在台前,争着领我们去吃饭,田芳被几个姑娘拉拉扯扯,争着往她们的屋里拉,发生争执了。我是一个恶霸的扮演者,自然不会是受欢迎的角色。这时间,一个小伙子挤上前,问:“谁个刚才演huáng世仁来?”我一应声,他拖住我的胳膊就走。

 黑暗里,我跟他走过陌生的村巷,进入一个小小的独间住屋,只有他的母亲在坐。我刚一落座,老人要我把腿伸出来,在一只粗碗里倒下白酒,用火点燃,敏捷地在碗里蘸上燃烧着的酒液,在我的伤口上擦洗。她的指头上带着蓝色的火苗,一下子捂到我的挨过砖头的青疤上,灼烫得我龇牙咧嘴。

 “我……”小伙子很难受地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扔了一砖头!”

 哦呀!原来打我的竟是他!

 “你打得好!”我拍拍他的背,“这是给我的最高奖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给我端上饭来。

 jī蛋臊子面,我吃得好香,也确实饿了。

 母子二人看着我吃饭,说给我一个令人流泪的伤心事。他的姐姐,给村里一家财东的二少爷糟践了,跳了井了!他的父亲一气之下,卧炕不起,年底也去了……他把戏台上的我当成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薛家村的恶霸打哩!

 田芳来了。

 她看我的伤,用手轻轻按按,问我要不要到临近的镇卫生所去看大夫,我说大娘已经给我治过了。她不知道这儿刚刚讲述过一个悲惨的往事,随口问:“大婶,屋里就你娘儿俩?”

 “噢!”大娘应着。

 “你媳妇呢?到娘家去了?”田芳问。

 “还没哩……”小伙子红着脸说。

 “你怎么还不给人家娶媳妇?”田芳笑着说,嗔怪的模样,“你真xing凉呀!”

 “正……自由哩!”大娘瞅一眼儿子,“我说他,你自由也自由快一点!慢格腾腾的,还不如老早时包办来得快……”

 他羞怯地低下头,我和田芳都忍不住大笑了。屋子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我的心头十分轻松,田芳坐在哪儿,哪儿就特别欢乐。

 “让我看看你的对象,行不行?”田芳问。

 小伙子嘿嘿笑着说:“俺妈乱说的……”

 大娘却抿不住嘴了:“刚才跟我在屋做饭,这面……就是人家闺女擀下的……”

 “好哇,慎行,你真有福!”田芳冲我笑着,“你吃了那位新人的面条了,肯定香吧?我来晚了……哈哈哈!”

 告别了那母子二人,我和田芳往回走。

 街巷里很黑,看不见路面,坑坑洼洼的村巷里的道路,夜间走起来,低一脚高一脚,垫得我挨过砖头的腿一阵阵疼痛,我小心翼翼地迈着脚,她走在我的旁边,很自然地用手搀住了我的胳膊。

 我没有拒绝,倒希望这段通到我的住处的路更长点,好让那只温柔的手多搀扶我一会儿,我反倒不想说话了,静静地走着。她也没有说话,扶着我的左臂的手抓得更紧了。

 她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往前一跪,险乎跌倒,抓着我的手,把我也拽得跄踉两步,黑暗中踩到一块石头上,垫得我的腿伤钻心似的疼痛,疼得我“哦哟”一声,弯下腰去,半天站不起来。

 她轻轻地惊叹一声,双手扶住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就把我的胳膊架到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几乎背着我往前走。我的腿伤不痛了,却舍不得让她松开手。我感觉到她的腰部的体温了,温馨的气息扑到我的耳根。我的心在胸膛里狂跳,浑身热烘烘的,脚下乱踩乱踏,也不知道疼痛了。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就这样互相抱扶着走向断头台,我会从容得连一丝痛苦都没有。

 我抬起左手,大胆地搂住了她的腰。她似乎轻微地颤栗了一下,没有说话。我感到呼吸不畅,心要跳出喉咙来了,我猛然折过身,把她搂住了,在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的时候,我几乎昏厥过去……

 我躺在炕上,无法入睡,身下是房主人烧得热呼呼的火炕,同炕挤着的几位演员已经拉起鼾声,油灯下,可以看见鼻尖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我chuī熄灯盏上的昏huáng的煤油焰火,躺在被窝里,心还在咚咚咚地狂跳。这就是爱qíng吗?这样的爱qíng产生的心火,简直要把我溶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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