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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收获_陈忠实【完结】(5)



 “国家正进入第一个五年计划,需要建设人才,你们好好念书,念了初中念高中,高中毕业念大学,给国家造火车,造飞机,造大pào,造机器……加紧走啊!小鹏鹏!”

 他果然按照那位小学班主任的话,读完大学了,现在是制造机械的工厂里的工程师……

 赵鹏穿上衣服,坐在河边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着。第一次走出huáng土塬坡狭窄的河川,至今仍在脑海里保持着清新的记忆。三十多年来,他在城里上学,后来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日,回到乡下,在山沟里度过一个礼拜天,又匆匆上班去了。他从山沟里飞出去了,他的父母和弟妹,还在这huáng土塬坡下生活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也还生活在家乡的土地上。他的根哪,还是扎在这huáng土地里呢!

 现在,准确地说,麦收以后,他就要举家大小从这儿搬进城里去了。工厂里可能给他分配下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那是对他这位知识分子的照顾措施,报纸上大声疾呼抢救中年知识分子,他沾光了,父母已经先后离世,两个妹妹已经出嫁,一个弟弟也分居另过了。他一家四口搬走之后,没有什么牵挂了;以后,也许只有在清明节时,回乡下来给逝去的双亲的坟堆祭烧一把yīn纸……

 “赵鹏叔哎!你也洗澡来啦?”

 他一抬头,两个小伙子已经走到跟前,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衫子和长裤搭在胳膊弯里,嘴角咂着烟,在沙滩上坐下来。这是俩晚辈青年,模样虽然熟悉,名字却记不清了。他连忙搭话说:“身上钻进麦芒了,扎得难受,洗一洗真舒服。”

 “城里可没有这样好的水!”留着长长的头发的一位说,“我一进西安的澡堂子,闷得头昏,直想吐!”

 “当然,哪里有这样好的水呀!”赵鹏附和说,“城市近郊也没有这样好的水了。咱们这儿偏僻,现代工业的污染还没有延伸到这儿来……”

 “叔吔!”光葫芦脑袋的另一位亲切地叫他,“你们厂里有啥活儿没?俺俩想出去gān点活儿。”

 没等赵鹏回答,留长发的那位补充说:“俺俩都在公社建筑队于过,盖房垒墙,没麻达!建筑队给的钱太少,工资者也不加,gān着没劲!俺俩想自己包活儿gān!”

 “我可没打听……”赵鹏心里无数,又不忍心两位可爱的青年失望,“我回厂后,问问基建科,看看有没有修房垒墙的活儿……”

 “好!”光葫芦说,“赵鹏叔,你要是给咱寻下活儿了,俺可不会亏待你!”

 “什么话……”

 “这叫信息款——新名词。”长头发小伙并不介意,“这没啥!也是按劳付酬!”

 他咂着烟,看着这两位可爱的后生,他们大约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生,没有考中大学,现在凭自己的手艺挣钱了。他们已不满足公社建筑队比较低的工资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艺去承包工程,挣大钱了。

 “麦收了,秋种了,乡里没事gān了。”长头发小伙说,“得自找门路挣钱呀!”

 “咱们在城里没熟人。”光葫芦说,“而今没熟人,寸步难行哪!”

 他们年纪不大,却好像十分jīng通世故,与那些中年和老年庄稼汉绝然不同。在赵鹏和他们闲聊的时候,他们无所顾忌,大声说话,发表他们的新的生活观念,完全不屑于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只知在huáng土里扒摸,凭种夏粮和秋粮,能挣几个钱呢!他们大声地骂人,做视一切,臭骂村里的gān部,简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实行责任制的过程中,油水全叫gān部们捞了。他们随意举出例子来:拖拉机价钱合得极低,队长占下给儿子开去了;六间新库房,庄基又宽敞,会计和队长各占三间,合下的价钱连木头钱也不够……云云。

 “捞吧捞去!反正剩下这一回了。”长头发说,“地分了,房卖了,他再想捞油水,没啥捞了……”

 “嘻嘻!真正的贪官污吏……”光葫芦骂。

 赵鹏听着,不置可否。这类事,他早有风闻,在村里实行分田到户的半年时间里,单是周日回家来,淑琴愤愤然给他说过的就已经不止一件,他劝她少言,吃了亏算了。现在,听着两位青年的骂人的话,他心里激起一股不平的气làng,想想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没有必要争论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烟。

 “你上班去了,给俺到基建科问问……”

 “可甭忘了!叔哎……”

 接连四天,在塬坡上收割了三亩多麦子,赵鹏累垮了。

 他从塬坡上拉回最后一车麦子,卸在麦场上,连着吁出三口长气,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锯断的树,倒在炕上了。

 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阳的qiáng光对汗渍的皮肤bào晒的结果;他的脖颈疼得不易转动了,那是牛皮车绊下坠造成的筋肌损伤;肩头上已经被又涩又硬的牛皮车绊磨得渗出血来了,火烧火燎地疼痛;胸廓长时间受到重负的坠压,挤得肺部不能舒畅地呼吸,隔一时半刻就要吁出一口窝聚的长气;腿和胳膊像是不属于自己这个躯体的部件,完全麻木了,只有小腿肌ròu频频的抽搐中,才感到那是自己的腿脚;手心和脚心,都磨出血泡了,钻心似地一跳一弹地疼着;腰椎像是从后腰那里折断了,酸酸的,上身和下身不能有机地协调地在炕上挪一下睡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的肌ròu和骨骼能够从紧张里放松下来。

 他没有洗脸,更懒得洗脚,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麦芒,倒在炕上了。歇息——解除皮ròu之苦,现在比讲究卫生要迫切一千倍,沉重而又紧张的体力劳作和讲究卫生互相对立了,后者无须置疑地服从于前者了,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本能。他想,如果像这样繁重的劳动长年累月地继续下去,他会忘记刷牙的习惯的,一年半载不洗一次澡也不会感到有什么过不去,头发和手脸上积满灰尘和污垢,也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在他接近老年的时候,也就自然地会拐着和许多庄稼汉老头一样丑陋的罗圈腿,来往于村巷、田间和屋院内外了。

 头一天上坡拉麦的时候,他像一位诗qíng激发的诗人一样在心里吟诵huáng土高原麦熟时节的壮观景象,多qíng地回味到童年时代的淘气;夜晚躺在小河的浅水里,回忆起第一次从山沟走出去,在大平原上看见奔驰的列车的qíng景,同样充满了làng漫的诗意。现在,他连再一次爬上坡顶的心qíng都没有了,那满坡被huáng金缠裹的景象引不起一丝的心qíng,蚂蚱的叫声也显得枯燥而烦腻,更不想挪动一步躺到小河里去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把一切诗qíng画意统统从人的心怀里排挤出去了。

 过去的四天时间,他的妻子淑琴领着他,从gān梁割到西坡,再到东坡,再进后沟……三亩多的麦子,竟然有八九块地,分散在塬坡的角角落落里。塬坡上土壤结构差异太大,为了使得优质地和劣质地搭配公平,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结果。要不是淑琴引导,他无法从一条一块的麦田里辨认出自己的地块来。

 头一天他和淑琴在gān梁上收割的时候,塬坡上远远近近只有零星的人在收割,他还可以和淑琴在麦捆上调笑亲昵一下,而不耽心周围有谁窥见。第二天,这儿那儿,东塬和西塬,前沟和后沟,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弯腰挥动镰刀收割了。第三天,收割达到高cháo,整个塬坡上,几乎每一块地里都有人头闪动,从塬坡通村庄的几条小路上、被来来往往的推车摆满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你呼他叫,变成一个喧闹的世界了。高cháo延续到第四天,后晌就渐渐退cháo了,大部分条田和坡地上收割一空,只有少数地块上还挺立着麦子,像劣级剃师在顾客头上遗下的一撮撮长毛,塬坡上几乎是被掠劫一空。

 他躺在炕上,很想喝一碗酸辣的菜汤,却只能这样想着。淑琴还在麦场上,也许和孩子正在垒麦捆,也许只是出于防备心理,怕谁家顺手扯走几个麦捆去,三囚天来,除了盐腌的蒜苔,他没有吃过什么菜。饿了,吃两个馍馍,喝一杯开水,半夜里才能躺下,而天不明的时候,淑琴又把他摇醒来。她不觉得几天不动烟火而只啃gān馍他是否受得住;而只顾催他跑快,再苦也就这么一回了!

 他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什么曲轴淬火试验,什么学术论文,什么日语、英语或俄语,早已逃匿得无影无踪了,疲劳完全抑制了人的智慧,沉重的劳动使他的脑子顿然变得单纯而近于愚蠢了。

 “爸!爸吔——”儿子喊着蹦进门,“快,要下雨了!俺妈叫你垒麦积子!”

 他猛地翻身坐起,溜下炕来,咧着嘴,忍着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走出院,朝西一望,一层浓黑的云cháo涌过来,盖住了下沉的落日。那乌黑的云层眼看着朝东边窜上来,使人感到恐怖。忽啦一声,风从西边掠过,搅得麦糙和huáng土漫天弥漫,冷飕飕的风使人出过汗的肌肤阵阵缩紧。他一弯腰,朝麦场上奔去。

 麦场上,一家一户所分得的那一条一绺场面上,全被麦捆子拥塞得满满的。男人站在麦积子上,把女人和儿女们递上来的麦捆垒堆起来,用手压,用脚踩。女人和娃娃们把栽在场间的麦捆拉到跟前,由qiáng壮的女人用木杈挑起来,递到麦积子上头去。乌云已漫到头顶,天黑下来了,男人粗嘎的喉咙在催女人,女人尖叫着催bī儿女,整个麦场上,像面临一场即将洗劫的战争一样,忙乱不堪。

 “你死在屋里了吗?”

 赵鹏刚奔到自家的场头,看见淑琴时,她迎头就骂了他一句。

 “眼窝瞎了?看不见天变了呀!?”她又骂了一句。

 他愣呆了一下,刷地胀红了脸,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她这样狠声骂他,还是第一回,他无所适从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抽身走掉,去他妈的吧!让大雨把这些鬼麦捆冲到河滩里去,算屎了!他恼恨地瞅她一眼,心软了,淑琴的脸上,汗水和着尘土,粘着麦糠,变得像一只慌急的母láng,嘴巴扭歪了,眼里布满红丝,焦急和气恨已经完全使那双活泼的眼睛变得恶煞煞的了。她的衣衫从肩头撕破了,露出了浑圆的肩头的肌ròu,甚至连上胸部的rǔ根也bào露出来,她也不顾及什么了,只是拼命把女儿拖到跟前的麦捆压到麦积子上去。他没有抽身走掉,抓住两个麦捆,拖到她跟前来。现在,此时此地,他不是一位在热加工上有所创见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堆积麦捆的劳力。

 “一点心也不cao!像是我一个人的事!”淑琴还在大声发泄对他的不满。

 “gān叫唤啥嘛!再嚷嚷,我就——”他也火了,“我闲一会儿来没?”

 旁边的一位嫂子匆匆闪过,禁斥一句:“大雨来咧!还不垒麦子,斗啥气嘛!”

 淑琴咬着嘴唇不吭声了,眼泪却流下来。

 风愈加猛了,刮得麦捆子在场地上乱滚,谁家遮苫麦积子的苇席被狂风抛到空中,又甩到场外的土坡上。大场旁边的树林里,一棵大叶白杨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一道闪光之后,天崩地裂似的雷声在头顶炸响,大雨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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