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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_王朔【完结】(12)



她一把抱住我,咯咯笑着:“让我也一亲天颜。”噘着嘴唇作势yù吻。我开始还觉得可笑,扒她死扣着我脖子的双手,接着就象收蛰了一般了个哆晾,过去熟悉的感觉、冲动蓦地喷she到全身。我猛地推开了胡亦,她向后踉跄,一个屁股蹲坐在地毯上。“别闹。”我无力地说,感到全身血液沸腾,“我经不起逗。”

“你把我弄疼了。”“我拉你起来。”我把她拉起来,喘着气说,“回去睡觉吧。”

“你怎么啦?”她纳闷地问我。

“你快走吧。”我厌恶地说。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咬着牙躺在chuáng上忍受着勃发的qíngyù烈火般的煎熬。天亮后我去洗凉水澡,发觉眼睛都红了。

胡亦还没起,我也不想见她,独自去海边沙滩散步。海风chuī来,凉意浸人,luǒ露的肤肌的起了jī皮疙瘩,我双手抱肘慢慢走着,鞋里灌满砂子。我在沙上坐下,张满一湾的cháo水一批批退下去,留下波纹状的一道道水印。我坐了很久,心平气和地想着那个撩人的女孩于,直到阳光笼罩了我,才起身往回走。我在海边公路旁喝了小贩的速冻水,喝下去就后了悔,那香jīng和漂白粉味真叫人恶心,吐又吐不出来。尽管这样,我的心qíng仍然挺好。我走进旅馆时,胡亦正在院里和那两个作家说话,看到我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我进了房间,胡亦也神态诡秘地跟进来:“你去哪儿了?”“遛遛。”“怎么不叫上我。”“忘了。”“你看上去挺高兴,什么事这么乐?”

“没事便秘了好几天,刚通。”“我昨晚,”她在我旁边坐下说,惹你生气了吧?“

“还好。”“我真怕你嫌我轻浮。嗯,我有件事想问。”

“别兜圈子了。”我温qíng地瞅着这个忐忑的女孩,“你想问的那件事我知道了。”“我没说呢,你怎么会知道?”她脸红了。

“这种事不用说。”我微笑地说,“感觉就能感觉到。是的,我也喜欢你。”她抿嘴笑。“别笑,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双方还都要慎重。我有必要让你了解我是什么人,然后你再决定,即使你动摇了,我也不怨你。”她笑“你说吧。”“我是个劳改释放犯,谈不上释放,保外就医。”

“我不在乎。”她忍着笑说。

“我得的病还是传染病。”

“没关系。”“我在你前面和很多女人有过关系。如果你想听……”

“想听。”她笑嘻嘻地说,“洗耳恭听。”

“别笑了。”我说,“你怎么象是开玩笑。那年,我认识一个象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她非常非常爱我……”

胡亦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厉害,眼泪都出来了。我钳口呆住了,不知所措。“你笑什么?”“我发觉你这个平时不露,一露出来比谁都逗。我就不喜欢那种嬉皮笑脸穷贫的相声演员,好演员就得观众笑自己不笑。”“我不是跟你说相声!”

“你别逗我了,我肚子都要笑疼了。”她笑得弯下腰,欣赏地瞅着我,“你真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花招。我的玩笑还没开起来,你就先接了过去,他们俩还说你会上钩呢。”

“谁们俩?”“那两个作家呀。我告诉他们咱们不是夫妻。他们非说偷偷爱我。我们说编小说,他们叫我试探你,问你,和你开个小玩笑,还跟我打了一个西瓜的赌。这下他们输了,你的幽默感比他们qiáng。”我想我的脸色已经变了,忙点起一支烟遮掩。

“咱们去找他们吧。叫他们买瓜。”

“你去吧。叫他们买瓜。”

“你去吧。”我qiáng笑,任凭胡亦怎么拉也不动地方。我知道见到那两个卑鄙的家伙,我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胡亦跑掉了,我见隔壁旋即响起的笑声,忙迅速离开旅馆。我沿着海边公路漫无目的地走。由于每年台风的劲chuī,岛面对外海的这一面几乎没有高大树木,阳光直she在路面。我在灼人的阳光下行走,很快全身出了汗,感到愤怒在一点点增长。两辆满载客的旅行车从我身旁驰过,卷起灰尘,我变得肮脏、粗陋、怒不可遏。岛的地貌在顶端起了变化,佛陀山支脉绵延人海,公路劈山崖而过,连续出现峥嵘的山口。长着低矮乔木和糙丛的陡峭山壁上刻满佛像和谈语以及毛主席诗词。在一个凹我看见一个楼阁。楼阁凌空建造在峡谷间,海水在下面的礁石上激流飞溅、涛声如雷。楼阁后面悬崖还有一条大裂fèng,狭长多裙,晦暗神秘,cháo水涌进涌出,据说这是观者现身处。阁内立一十八手观音,金碧辉煌,垂目凝神。我怎么才能象你那样雷打不动?我问。

回来的路上,我走进芦苇dàng中的小径,高大茁壮芦苇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犹如森林。

海风惊过,苇làng翻滚,簌簌作响。走出芦苇dàng,天已经黑了,黝黑的山林中寺院和人家的灯火点点。拧檬色的月亮低低悬在海面,波平làng缓的海面泛着一层银辉,在夜色中遥远、幽静、漫无边际,象是一片结了冰的湖水。我神qíng黯然地伴着月亮走,饥寒jiāo迫,感到非常悲凉。小镇的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个餐馆里笑语瞳瞳、杯觥jiāo错,我在一个餐馆坐下来要饭菜吃。旁边一群作家在喝酒,今年这岛上的作家比和尚都多,场上疯狂扭迪斯科的,夜间里昏天黑地搓麻将的都是作家。我问一个也住在我们旅馆里我原来以为是商人的作家,他那两个年轻伙伴怎么不见了。那人喝得醉熏熏,半天才闹清我说的是谁,说他压根不认识那两个“瘪三”。“他们要是作家,我就是罐装青岛啤酒。”

我希望胡亦能注意到我的异样,希望她象平时那样,脚跟脚进来询问我,毕竟我一天没见影了。可她已经丢了对我的好奇和兴趣,看到我从窗前经过也不招呼。继续和那两个骗子谈笑。我躺在chuáng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尖声尖气的笑声,尽管决不愿承认,也明白自己是吃醋了,嫉妒了。也就是说,我认真了。他们说话声意突然大了,胡亦站在打开的门口说:“等会儿我,我马上就来。”接着飞跑道我的窗前。我来不及多考虑,一跃而起,喊她的名字。

“什么事?”她闻声走回来,推开我的门。

“进来。”我说,“跟你说件事。”

“急吗?不急明天说吧,我还有事。”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嗯,他们那两个作家约我去夜泳,月光浴。你去不去?”“她毫无热qíng地邀请我,”要去一起去。“

“我不去。”我说,“你也别去了。”

“为什么?”“我觉得这么晚了不安全。”

“我有伴儿。我不是告诉你了,那两个作家陪我一起去。”

“什么作家,哪有作家?”

胡亦不耐烦的脸上又添了一丝不满:“别装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指那两个和我们打扑克小伙子。”我微笑地说,“他们可能是有学问的人,也许是宇航员,但你别把作家跟他们拉在一起,他们连作家的儿子都不是。”

我本来以为胡亦会吃惊,会惶惑,会刨根问底,然而都没有。她只是看了我一会儿,问:“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他们是骗子!”

“那又怎么样?既然谁都可以冒充思想家,冒充一下作家有什么不可以?”“你不在乎?”“不。”她笑,“我觉得这个玩笑挺有意思。你不是也一直说你是劳改犯,不过你这种冒充可太俗了。”

“胡亦。”那两个年轻人在外面叫,“在哪儿呢?走不走啊。”

“来了。”胡办闻声往外走,“来了来了。”

“等等。”我粗bào地抓住她胳膊。

那两个年轻人推开我的房门,出现在门口。我松开胡亦,象马一样毫无表qíng地说:“二位作家等会儿行吗?先到院里等会儿去。”

“怎么啦?”其中一个问胡亦。

胡亦脸色苍白,勉qiáng笑笑说:“没事,你们出去等会儿吧。”

两个人退出去,在院里哼哼呢呢说话,胡亦瞟我一眼:“还有什么,快说吧。”“没啦。”我沮丧地说,“就是希望慎重点。”

“怎么没啦?应该还有呀。”她尖刻地说,“gān吗不把你这么醋劲大发的原因讲出来,酝酿了一天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对。”我说,“是那么回事,我喜欢上你了。噢,不用羞羞答答了,爱上你了,不是相声。”

“我信了,还不成?!”胡亦鄙夷地瞧着我,“爱上我了,哼,我也必须爱你吗?”

“当然不。”“好,那我告诉你,你多qíng了。我不爱你,压根也没想过要爱你。”“……”

“要是我过去不检点,哪句话哪件事让你误会了,算我不好,向你道歉。这几天你照顾我。

我谢谢你,以后咱们各玩各的吧。“她转身要走,我挡住了她,低三下四地说:”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她厌烦地吁了口气,“你还要我怎样?你帮了我忙,我谢了你,还不够?我还要和那两个——你说的——

骗子游泳去呢。瞧,就是我真乐意和你结婚,你也受不了呀。“

“不,我不是道学先生。可以做得比两个小子都豁达。要是你仅仅因为这一点。”“你都听什么了!”胡亦恼羞成怒,“我不会跟你结婚。我不是不跟你结婚,我跟谁都不结婚,我根本还没考虑过结婚。”

“……”“其实,你也是鬼迷心窍,你跟我结婚有什么好。”她口气和缓些,“要说结婚,你还是找个象过去那个‘非常非常’爱你的姑娘,一定会对你好一辈子的。我可就说不准了,即便现在喜欢你……我跟你说这个gān什么!躲开,我出去。”她气了,象呵斥一条狗。“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说。血涌上脸,青筋毕露,太阳xué一跳一跳的。“我怎么对待你了?”她也气愤地尖叫,“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块玩了几天,我又没花过你一分钱,从始至终就是旅伴关系。别说没有什么,就是真有过什么,我想走你也管不着!难道你碰到对你热qíng一点的女孩子,就都以为她们一门心思要嫁你!”

胡亦推开我走了,我屈rǔ地低下头。那天晚上,他们一夜没回来。电视播音员预告,今年第五号台风今天夜里到达这一带海面。第二天早晨,天气yīn晦,斜风阵阵,海水变得黑huáng混浊。làngcháo一道跟着一道,紧紧衔接,刚掀起锋面,就在顶尖翻花卷làng,咆哮着滚滚而来,迅猛有力地冲刷上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重重叠叠,白làng滔天,形成宽阔、蔚为壮观的làng阵。岸边的游泳者,下海游出几米,即被连续跃起的海làng灭顶,无影无踪,接着,随着冲上来的厚厚cháo水的退回,láng狈地出现在沙滩上。纵观全海滩密密麻麻的游泳者,竟无一人能冲过làng阵。我走下沙滩,水刚齐腰,即受到làng头猛烈撞击,水làng把我打得颓然倾倒。我匍伏在水中,见一个làng头刚刚掀起便一头钻了进去,水流呼呼从我身体两侧泻过,我顶住了qiáng大的冲力,在làng头背后露出。长长拱起的波làng向岸上飞快扫去,留下一条狭窄深凹的làng谷。我刚游出谷底,第二线làng峰推了过来,我竭力往上起,末至涌尖已陷人沸腾、爆碎的白là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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