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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_王朔【完结】(11)



我们的家庭陷入了冷战状态。

我反复叮嘱自己:忍,要忍,再忍5分钟。可实在忍不住。我的上司一下午都在我身后踱步,钉了铁掌的皮鞋在水泥地上像驴足子似地“咯嗒咯嗒”有节奏地响。他还在我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想起什么点子就用粉笔“吱扭扭”写上几笔,一会儿入党得不成熟,用板擦迭了,再写,又擦,搞得我办公桌上落了一层粉笔末儿。

他这么gān,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成年累月,我一直忍着,我想我终究会习惯的,可我总也习惯不了,总感到一股火在心里越烧越旺,就象一堆灰烬中的火苗被风不断地,终于死灰复燃。这个该死的小店员了出身的一辈子风平làng静只会看风使舵冒充领导gān部就像肥ròu馅冒充雪花膏的家伙,居然他妈的在头发上喷定型发胶!我蹭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冲他嚷:“你少在这儿走来走去的好不好!”我这一突然动作使他一惊,眨巴着眼看着我:“我在这儿走碍着你什么了?”全办公室昏昏yù睡的同事,也都闻声一齐抬头,鸦雀无声地看着我们。“烦!甭管碍着没碍着我,不许你在这儿走,想散步到街上散去。”“哎,奇怪了。”

他qiáng作镇定地笑,退了一步看着地面说,“这不是你们家,这是公共的地方,我走走怎么?”

“就不许你走,没什么道理。”

“哎,哎,奇怪了。”他gān笑着看大家。“莫名其妙嘛!”

“少废话,不让你走你就别走,该到哪儿呆着哪儿呆着去,办公室里又不是没你椅子。”

“你这就没道理了嘛……”“对,我今天就是不讲理了——

你再走一步试试。“”你今天怎么啦?怎么火气这么大?“看到办公室里没人出头表示义愤,呼应他,他换了一副关心,大人不为小人怪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没什么不舒服,就是看见你烦!告你烦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躲我远远的!”我冲他一挥手,气呼呼地坐下,不看他。

他难堪池笑,站着不动:“不要这样嘛,有什么意见可以提。”“真他妈讨厌!真他妈腻歪人!”我扭脸看着窗外连声狠骂。“你怎么骂人?”他厉声道。

“骂你了,骂你了,”我掉脸冲他嚷:“就骂你了!”

他脸上的油光像调入了其它中和xing颜料刹那间失去了,他像舞台上发脾气的小生拂袖翘靴而去。

我的心qíng并没有因骂了一顿这个无辜的、平心而论还算和善的老头子好多少。下班以后,我在街上游dàng。街上到处是鲜丽的瓜果和动人的少女,可这一切并不能使我产生yù望,街上的欣欣向荣和繁华喧闹使人感到压抑。我不知道自己要gān嘛,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见人。什么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感到麻木,像被银针扎中了某个xué位周身麻痹,别人撞了我,我也不以为然。我相信这世界中有我一个位置,就像我过去相信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可我不知道怎么走才能到达,也许已经错过了。

从骨子里我是个严肃的人传统的人,可事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严肃地对待。我自己选中的我自己感到失望。我尽了最大努力一切都是零。别人都认为这是在爱,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是在爱。看着一切都吻合,想想从第一天起裂痕就存在。

可能又是误会,也许永远没个完。

总觉着自己欠什么,心里明白也从未得到过,怀疑中使大家都受到了伤害。我在街上一直逛到深夜,人群散尽,车也蛰伏,只留下一路路的霓虹灯。我回到院里,院里一片漆黑,杜梅大概也睡了,房里熄了灯。我轻轻掏钥匙开门,门被反锁上了。我敲门,里边没动静。

我越敲越响,里边就是没反应。后来我开始用脚踢门,凶猛粗野地踢门。邻居都惊动了,有房门泻出灯光,开门控了一下头,嘟哝哝地又掩上了门。

“你不开门,我就把门踢烂。”

我运足气一脚踢出去,踢了个空,一大步跨进屋里,险些在地上来个大劈叉。黑暗中我听到她跑上chuáng钻进被窝的响声和低低的笑声。我开了灯,她躺在被窝里安详地望着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谁让你回来这么晚的?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她开口跟我说话了。我看着她,脚和胯间隐隐地疼。“你看我gān吗?”她挑衅地抬起脸,“你不是有本事不理我么?一辈子别理我呀。”我向她迈了一步。她马上说:“你要再敢动我一下,我就把全院的人都喊起来。”“我不动你,我动你gān嘛?”我在沙发上坐下。“你也别闹了,我也闹够了。你起来,咱们谈谈。”

“不谈,有什么好谈的?”她裹着被子转身朝里。

“你不谈,那就我说。总这么闹下去,也没意思。我想了,责任也不全在你,当初我们结婚就有些糙率……”

她倏地翻过身来,被子也松开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泰然道,“我觉得我们xing格太不合,这不是说你,我xing格也不好。

再这么凑和下去也过不好,不如分开……“”噢,“她盘腿坐在chuáng上,盯着我:”你想跟我离婚?“

“我的意思是先分开……”

“别吞吞吐吐的!”“对。是想离婚。”我的态度也坚决起来,“老这么下去对谁都不好,你也怪受罪的。房子家具我都不要,一切都归你。”

“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不是,随你怎么想吧。”

“你想让我同意?”“嗯,好说好散,咱们都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

“不,我不同意。”她掀被赤脚下地,趿着拖鞋似要去gān什么,又不知gān什么,愣在书柜旁。“你不同意也没用,我不是来征得你同意而是亲自通知你。”“啪”她把书柜摆的一对小瓷人摔到地上打碎了,接着一路扫过去,把上面的所有她心爱的小摆设:唐三彩马、小鸭标本、瓷卧猪、永动不锈钢分子式以及镜子、小钟表、我的丁烷气筒、茶叶、润喉糖罐还有那支花瓶统统归到地上,挥得乱七八糟,怒冲冲地回过头盯着我:

“离婚,离吧,不过了。”

她又开始从书柜里抽出书一本本撕。

“都砸了,都撕了,反正也不过了。”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了。”我提醒了她一句。“你现在是在破坏你自己的东西。”“我都不要了!”她怒目圆睁冲我嚷。

“那你随便吧。”我绕开地上乱七八糟的弃物,往门口走,顺路一脚踢开了挡道的茶几。“改天咱们再谈,等你冷静一点。”“你别走!”她在后面喊。

一瓶“果珍”从后面飞过来砸在门上,“啪”地粉碎,溅起一阵呛人的桔粉烟雾。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转身吼:“你要gān什么?”

她笑,手拿一只打火机“啪啪”地打着火苗:“你要走,我就把这家点喽。”“你吓唬谁呢?敢点你就点。”

她二话没说,坐到chuáng上,掀起chuáng单一角就用打火机引燃。

我冲过去把她推倒在chuáng上,用手扑火。她咯咯笑着又用打火机点枕巾。我一把将她揪起来,从她手里夺打火机:“你疯了!”

她反手环腰将我紧紧抱住:“你要走我就去死。”

我用力播她的手指:“你何必呢?又不是谁离了谁不能活。”“我离了你就不能活。”

她忍痛不松手,更紧地抱着我。

我早就知道女人身上蕴藏着惊人的力量,这次更有体会了。她像一条钢丝缆绳紧紧缠在我腰间,两条手臂几乎勒进我ròu里。“你把我腰都勒断了。”

“那你还走不走?”“好,好,我今晚不走,你放开我吧。”

我揉着被勒疼的皮ròu,蹒跚地走到一边,满怀急愤地冲她喊:“你这是gān什么嘛?寻死觅活地给谁看?哎哟,我腰扭了。”

“我看看。”“去,一边去!”我厌恶地躲开她。“你到底要gān嘛?”

“不gān嘛,”她平静地说,“不让你走。”

“你就是把我扣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我在沙发上坐下,牢骚满腹地抱怨:“我有什么好的?又没钱又没本事,长得也一般,xingqíng古怪还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你跟我离了再找个好的不行么?”“不行。”她说。“我就看上你了,赖上你了,你毛病再多我也不嫌,别人再好我也看不上。”

“蠢么!愚蠢!”“就是蠢,就是愚昧——因为我爱你。”

“哦——”我全身像被捆了筋似地一瘫,爱在这儿居然变成了一种赤luǒluǒ的要挟。“我爱你,所以不放你走。”

“你爱我,可你没问问我是不是爱你?”

“我不管你是不是爱我,反正我爱你。”

这叫什么逻辑呀!“我用拳击额,转念一想,问她:”你说你爱我,你了解我么?“

“了解。”“了解什么?我都不了解自己。从一开始你就是盲目的。”

犹如被人一棍打昏,只有醒过来,呆上一会儿,才反应的过来发生什么事,才感到头疼yù裂,才知道伤势有多严重。

杜梅渭然泪下,边哭边说:“从一开始我也不是盲目的,就是真心爱上你,觉得你好,你对我好。谁说我不了解你?就了解你,你那会也是真心爱我的,别到这会儿又不承认。”

“好啦好啦,别动不动就哭鼻子,又不是三岁小孩。就算我那会儿爱过你,就冲你对我这样,我还爱的起来么?”

“我对你哪样了?就算我有时爱跟你吵,那也是人家……那人家还不是最后每回都跟你承认错误了?我也没说我对呀。”她这么一句倒把我怄笑了,没词可说,指指地上:“你瞧你砸这一地东西,这家还像个家么?”

“我砸的我拣,我扫,我再去买。”

看着她穿着单薄的内衣站在那儿抽抽噎噎地哭,我也不忍。“行啦,别哭了。”她越发委屈地哭得伤心。

“行了,别再哭了!”我提高嗓音喝道:“不许再哭了!”

她的哭声小了,没了,仍在流泪,因为竭力忍也忍不住,虽无声脸仍是一副哭相。“拿簸箕来,把地上收拾了吧。”我弯腰拣起两半摔断的马身,又拣起一本撕坏的书。

她吸溜着鼻子拿了簸箕和笤帚哗哗地扫一地碎屑。

我拾起摔碎了玻璃蒙子的小钟,放到耳边听了听:“还在走呢。”杜梅拎着笤帚鼻子嚷嚷地说:“明天我拿出去换块表蒙子。”“再别闹了咱们。”杜梅偎在我怀里低声说,“再这么闹下去,我真害怕。”“以后我一定对你发好的,决不再惹你不高兴。”第二天早晨起chuáng,她又说。星期天一早她就出去了,我醒来后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窗外秋日和照的阳光,she在我脸上,有一股暖意,令我想人非非。我想到我的未来,我希望自己能cao纵命运。

走廊传来jī的咯咯叫声,接着是一片惊呼和杂沓奔跑的脚步声。我从窗户看到一群邻居的孩子在捉一只血淋琳的jī。然后杜梅出现在视野,她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在糙丛中东扑西扑,跟着孩子们转着一棵树仰脖张望,又一窝蜂地跑进树丛深处消逝了身影。片刻,她头上粘着树叶糙屑从树丛里出来,仍拎着那把一尘不染的菜刀,表qíng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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