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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_王朔【完结】(14)



第二天晚上,我正躺在长沙发上就着台灯看书,她下chuáng主动走过来对我说:“我想谈。”

我连忙和下书,坐起来,眉开眼笑:“想谈好呵,坐吧。”

她坐到一边的单沙发上,垂着眼睛问我:“你说咱们的感qíng还能维持么?”“照目前这个样子,我觉得没必要维持。这些天,我也很痛苦……”我伸手拿了一支烟,看到她诧异的目的,不由尴尬。“呵,我说的是这也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她拽过我被子上的毯子盖住自己。“怎么搞到这一步的?”我问她。

她摇头:“不知道。”“当初我和你结婚的时候,我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后就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当初我以为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说到这里,我动了点感qíng,眼睛也湿润了。

杜梅察觉到我的qíng绪变化,向我投来忧郁的一眼。

“我也是。”我接着往下说:“为什么我们总是争吵?为一点小事就吵?和那些平等关系的人我们都不这样,都比较客气,善于容忍。偏偏我们反而互不容忍。”

“不知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别人说什么哪怕冷嘲热讽我都不生气,就对你,我不能容忍你对我一点不好。”

“可在一开始,你什么都能忍。”

“那不一样,那不同。不单是我,你在那时对我也不像现在这样。那会儿你……那会儿你很温柔。”

“我一直就是这样,并没有这会儿和那会儿的区别。我以为你那会儿很欣赏我这点。”

“你的意思又是说责任在我了?”她怒气冲冲地反问。

“不是,我是说我们都有责任。”

“谁的责任更大一点呢?哪会儿你对我什么样?现在你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想和你亲热点,可你毫无反应。”

“我不愿意结婚后两个人还老是那么酸溜溜的。我有我的感qíng表达方式。你非bī我那么做我别扭。我有自己的好恶,我有权利按我自己的意愿处事为人,你不能qiáng迫我,这也不代表我一定对你怀有反感。”“可你过去不这样。”她坚持道,“我们刚好的时候,你每天都亲我、抱我,就愿意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gān,光呆着。那时候你说想我爱我一点都不难为qíng,张嘴就来,为什么你现在就觉得这一套酸了?”

“根本没有‘那时候’!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我尖酸刻薄地指出,“你对现实失望,就躲入过去,没有一个过去,你就制造一个过去,在梦呓中把过去想像得无比辉煌,无比灿烂,一方面降以自慰,一方面借此指责我——自欺欺人!”

“你连事实都不承认?”

“好啦好啦,不争了,再急我们就又吵起来了,就算过去有……”“不是就算,而是就是有!”

“就算有,难道你现在还想让我像过去那样:每天对你表忠心,痛哭流涕地跪在你面前,一天八百遍对你说:我爱你我爱你,没有你我就不能活——你烦不烦呀?”

“我也没有非说要把这搞成仪式,形成制度。事实是你现在根本不爱我了,不是形,是从心里讨厌我。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这不是事实。”“就是事实,别以为别人都是傻瓜,看不出来,我对你还不够好?伺候你你伺候你喝,每天把一切都给你弄得好好的,家里的大小事不都是我在忙,用你cao过一点心么?瞧你都胖了,还不满足?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去,上哪儿找我这么贤慧又能gān的老婆?急不得人家说男人全是人家好——你找个潘佑军那样的老婆试试,就你这样的一天和她也过不下去。”“我没有否定你的丰功伟绩,我承担你做了很多事qíng。话又说回来了,这不是都是你该gān的?你是主妇呵,在这个位置上你要不gān,每天好吃懒做,走东家串西家,横糙不拿竖糙不拈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你不能把应该做的算成恩德,你得算丑表功吧?”

“我不是想给自己评功摆好。我做这些事是应该,我为你做我也愿意,再苦再累也心甘。人家图什么?不就图你念个好儿,别做了跟没看见一样。可是你呢?倒成冤家了——我寒心!”我倒一下给她说愣了,没词了,一肚子要和她好好理论一番的想法都被风扬了。我只是说:“这是你的逻辑,典型你的逻辑……”“甭管谁逻辑,对不对呀?你不是说说:服从真理。我今天也不是要跟人算账的,目的还是想把这个家维持下去。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你还是爱我的,对我有感qíng的,我没说错吧?”“是,当然有感qíng,这么长时间了。可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我想了一下,尽管这个话很难说,但我还是决定开诚布公,不要最后又糊涂了事。“我看没什么复杂的。”杜梅又说,“只要感qíng还在,我们双方又都能从今天起从头做起,重新做起,就不会再出现今天这种qíng况。”杜梅又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们总说‘双方’、‘双方’,好像是在谈判,其实我们是一家人。”

“你还爱我对么?你还爱我对么?”她反复盯着我问。

我发觉当我面对她时我缺乏应有的勇气和坦诚。忽然,我的思路顺了。“这与感qíng无关,这是两回事,虽然我还爱你但我照样无法忍受。你别打断我听我说完!我承认你对我生活上照顾得很好。给我吃给我跑,婚后比婚前生活水平提高很多,这我不抱怨,瞧,我都胖了。但,我说了你别生气呵,但我不是一个衣食无忧就完事大吉的人。和你在一起,老实说,我jīng神上感到压抑。”我停下不说了,喝水。

她说:“可是我并没有从jīng神上管制你,我还是想方设法想创造一个愉快的环境的,没事我们不也常去看电影,听音乐会?”“这是两回事。”“怎么是两回事?我觉得是一回事。你觉得我在思想上不关心你?”“不是!”我直接大声道,“我觉得你在思想上太关心我了!都快把我关心疯了!一天到晚就怕我不爱你,盯贼似地盯着我思想上的一举一动。稍有qíng绪变化,就疑虑重重,捕风捉影,旁敲侧击,公然发难,穷原间委,醍醐灌顶,寸糙不生,一网打尽。杜小姐,你不是对我不好,你是对我太好了!你对我好得简直人粉身碎骨无以回报,而你又不是一个不要求回报的人!”“我没听明白,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夸你呢!说你好!你对我qíng重如山而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是高山仰止。你对我的‘好’给我造成巨大的jīng神压力。不客气地讲,你用你的‘爱’就象人们用道德杀寡妇一样奴役了我!我那么在乎每天下班回来能捏着小酒盅啃猪蹄子你坐在旁边含qíng脉脉地指着我?

我那么在乎冬穿皮夏穿纱那么在乎被窝里有个热身子?向往的是想心所想,为心所为,不赔不嫌,平安周到。“”我明白了,你是怨我没有给你乱搞的自由。“

“我cao……好,好,你要非往这庸俗下流去想我也没办法。唉——有时候真是还不如和没心肝的人混在一起来得痛快。”

“我觉得人有点变态。对我好还不行?非得对你恶狠狠的一天打着骂着你才舒坦?”

“两回事,不说了。”“我看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不通嘛。”

“好吧,还是用你可以理解的词句说吧,我不爱你了,我不愿意这么过下去了。”

“……”“你别激动。”“我不激动,我没事,眼泪早哭gān了。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是!你现在这样已经不能激起我真挚的感qíng了。”

“可你当时选择了我,不能才过了几天就变卦。”

“我当然可以变,因为人,你我都在变。”

“你认为你当初选中了我就是错的?”

“当初选你是对的,现在不选你也是对的。我没卖给你。你不能像……你是什么呀?信仰、国籍、姓名?你给我说一个不能变的东西?xing别都不是一成不变了。”

“我们的结合是有婚姻做保证的。”

“婚姻可以解除,协议可以撕毁,承诺可以推翻。我不喜欢不中意了,一切纸上的东西都是一纸空文。”

“就是说,你下决心了,不计后果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可挽回了?”“我觉得,我确实觉得,我们目前还是分开的好。我们不合适,在很多方面存在分歧,从根本儿上,我们是两种人,继续绑在一起,分歧不但不会缓和,矛盾还会愈演愈烈,最终才是真正的无可挽回。也许分开后,我们冷静了,有了更多的比较和思考,没准将来还会走到一起,起码会成好朋友,人生知己。人生不过百年,最后仍要分手,永世不见,我们不过是提前了5分钟而已。这一生能认识你,我也很幸运,我会到死都想着你的。使我一生中的一段时间有过快乐。能被你这样优秀的姑娘爱过我觉得没白活,很好。希望你对我印象也别太坏,权当是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说着说着我的语气就开始变得无耻,我完全没料到就象今天晚上我开始谈时根本没想要和她离婚。

“反正狗不咬你这条腿也白长在你身上,百年之后仍要变成一根本白骨。创伤都在ròu上,而ròu总要烂的,与其活生生腐烂,不如喂狗。再去找一个嘛。你瞧人家潘佑军两口了,离就离了,没什么痛苦,现在都有新人了。感qíng是不变的,对象可以替代,就像一江chūn水向东流,此路淤塞,改选而行,反正我总是要向东流。”

杜梅含泪道:“有人可以不爱谁了,或人家不爱她了,再去爱一个,我不行。”“你可以的,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吴……”我犹豫了一下,吞回了下半句话。“我没爱过他!”杜梅尖厉地说。“我跟人睡过觉也不代表我就爱他——我只爱你!”

“你太执著了,这样对你不好。”我对杜梅说,“我们都一样,总是把最新一这一个当作最爱的这一个。

“不是这么回事。”“不争这个问题,睡觉,已经不早了,抓紧时间还能睡两个小时。”我在长沙发上躺下,对杜梅开了句玩笑:“再见吧,来世再见。”她的眼泪刷地下来了。

她坐在那只沙发上动也不动,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我再三劝她去睡,她就是不肯,只是说,“你睡吧,我再坐会儿。”

她想一会儿,眼角就沁出泪花,于是用手背抹去,又想。

她对我说:“说一千道一万,理由只有一条:你玩够我了。”

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也没听清,嗯嗯地点头。

那盏台灯很刺眼,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她又在那边说话,似在感叹。我听到长长的叹气声,我很快睡着了。我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房间里有些朦胧的光线,台灯仍旧开着,台灯猩huáng夺目。

杜梅俯脸全神贯注地望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种深究的意味。“你gān嘛?”看到我睁眼开口,她后退了一步,这时我看到她手里拿着那把锋利的菜刀。“你gān嘛!”我顿时全醒了,挣身yù起,这时才发现我的手脚都被她用晾衣绳捆住了。我奋力挣扎,她上前一把按住我,将菜刀横在我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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